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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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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西苑华庭。

    静安王府设私宴,窈窕珍馐,丝竹管乐,府臣共欢,妾妃同饮。

    星月被强令换上繁复织金的宫装,沐浴熏香,梳妆打扮,一丝不苟。

    侍女在身后忙忙碌碌,为她挑选最为合适的簪钗,一时不知该选点翠的,还是绞金的。

    星月望着镜子里那张蛾眉曼睩,花容月貌的脸蛋,像是看着另一个人。

    这不是许星月,是个精描细绘的傀儡。

    双红为她戴上珍珠攢成的耳坠,插上绞金镶玛瑙蝶翼钗,描上精巧的额钿,敷上殷殷的胭脂,轻点唇颊,两侧生香。

    双碧说:“姑娘平素不打扮,这一妆饰起来,真堪称绝色,人间尤物也比不得。”

    藏在衣袖里的短匕首膈的手臂有些痛,星月小心理了理,刻意岔开双红双碧的注意:“我有个姐姐,美貌远胜于我,见她才知什么是绝色。”

    双碧问:“那姑娘姐姐如今在何处,何不接来王府与姑娘团聚?”

    星月深深望着镜子:“在何处,我也不知,也许去了好去处,比她从前要自在。”

    她叹了口气,说:“走吧。”

    星月到时宴席已经开了半刻,席间只有李昀身边留了一个空座,她只能坐过去。

    私宴上除了李昀的近臣便是他的女眷,那日所见的聂夫人也在,还有另外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大殿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铜台,点燃了成百上千根鱼油烧制的黄烛,琉璃淬金,烛火摇曳,身姿妖冶的舞姬们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起舞,比墙上挂的美人图作更为精美。

    星月落座在侧,李昀饮着玉盏里的清酒,目视前方妩媚曼妙的舞姬,不疾不缓道:“你迟了。”

    有内侍上前,给星月添酒,添茶,布菜,面前有数十道精致无比的菜肴,盛放在羊脂玉碟中,人参鲍肚,燕窝鸡鸭,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酒是贡酿,茶是茅尖,这青州的静安王府,奢靡甚比宫中。

    星月瞧那菜肴果蔬有许多不是时令节气的,大多反季,不知从何得来,筷子是象牙金雕头的,杯盘碗盏也俱是上好的羊脂玉,连宫里得了羊脂玉,也只给娘娘们做钗环玉佩,这里却拿来暴殄天物做器皿。

    在这贫瘠荒凉的青州,过着如此奢靡无度的生活,李昀做的“好事”恐怕太多了。

    珍馐美味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星月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只一味喝茶。

    李昀侧目问:“不合口味?”

    星月道:“与菜无关。”

    李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的笑:“那就是人倒胃口了。”

    星月回:“我没这么说。”

    下首有府臣举杯遥敬,带些讨好的意味问:“这位便是殿下从东都带回来的新夫人吗?果真国色天香。”

    李昀饮了口酒:“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府里乱传,你们也信了?”

    他淡淡看了眼星月,也不多解释。

    星月攥紧手里的象牙筷,只觉得这场宴席是在对她变相的凌迟。

    让她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席间,聂夫人献羽衣舞一支,李昀命星月抚琴:“高山且要流水和,舞姿需得配琴音,你精通古琴,便为聂氏伴奏一曲,与诸君同乐吧。”

    他复又道:“莫说你不会,本王知你精通得很。”

    席下侍女已将琴几置好,星月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下去。

    李昀望着她纤弱单薄的背影,今日倒是听话得很。

    星月轻抚琴弦,空灵婉转的前音应声而起,按着记忆里的曲谱弹奏,虽许久不曾练习,但功底刻进骨子里,依旧清灵悠扬。

    佳人抚琴本就引人瞩目,琴音太过娴熟曼妙,将聂夫人的舞姿尽数比下去,原是伴奏,一曲毕却形似独奏,抢尽风采。

    最后一根摇弦落下,余音绕梁,众人意犹未尽,纷纷称赞:“姑娘琴技绝佳。”

    李昀在上座遥望席下,眸色深长,意味不明,慢吞吞的斟酒,随后唤星月:“过来。”

    他看着星月坐回身侧,缓声道:“美人抚琴,最慰人心。”

    随后微微侧目,扬起眉头:“你瞧,这些男人为你眼睛都直了,见你与聂氏一同献艺,竟让本王恍惚间想起当年宫宴上你与星河的风姿,只是聂氏终归不比星河,无论容貌还是技艺,都差的远,幸而有你作陪,还不算太看不下去。”

    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星河,提起过往,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些,一次又一次戳中星月的痛心事,就仿佛他对许家的罪责不曾存在一般。

    他在这里锦衣玉食,金尊玉供,辅治公府却阖族惨死,满门灭绝,那滔天的大火,千古的骂名,洗不清的罪孽,皆是因为他,星月再也忍不了了。

    在他说到:“你最近少有的懂事,若能一直如此,本王会很高兴。”时,星月将藏于袖中的匕首抖落出来,拔开匕套,寒光立现,以迅雷之势稳准狠的朝他露于外侧的脖子扎过去。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昀,报仇雪恨,也算不负父母宗族的养育之恩。

    星河,等他死了,你来找他算账。

    我没有苟活,我许星月,没有忘记血海深仇,没有对仇人曲意逢迎,没有苟活于世,我生于家族同生,死于家族同死。

    这一刀下去的太过突然,席间众人甚至没有看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把刀取出来的,只是李昀六感敏捷,觉出不妙,迅速侧身一躲,扎向他脖子的匕首偏离位置,直直刺入了肩膀。

    这一下使绝了力气,伤口深可入骨,瞬间衣帛破裂,鲜血将衣衫浸润成深色,血迹从衣袖里顺着臂腕蜿蜒滴落。

    李昀闷哼一声,捂住肩膀,妾室们尖叫出声,府臣亦是惊慌四散,两侧禁卫立即上前将星月拿下按住。

    李昀的眸光里喷出薄怒,将面前摆满珍馐美酒的桌子一把掀翻,厉声遣散众人:“滚!都滚出去!”

    他低头,按住肩胛的伤口,随后抬眼冷冷盯着星月,眸色晦暗。

    星月不喜不悲,不冷不淡,像是失去了情绪一般,就那么回望着他,然后拔刀划向自己。

    李昀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夺下匕首扔在远处,紧紧扣住星月的肩,目色发红:“许星月。”

    他狠掐她的脸:“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星月深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无知无觉的留下泪:“我恨不得杀你一千遍一万遍,你万死你也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李昀,我许氏满门死在你的手里,我姐姐对你情深至此,你却践踏她的真心,为什么我阖族皆死,你要留我一人独活?我根本不想这样活着,根本不想!”

    “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她心觉无力。

    李昀捏住她的下巴,狠声道:“你想痛快,我偏不让你痛快。”

    倦芳斋新添了许多禁卫,以防星月自尽。

    李昀放下话来,若她自尽,满院同葬。

    是以这几日,一日十二个时辰,从白昼到黑夜,从天明到月昏,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旁人的监视下。

    一个深夜里,言昭来到倦芳斋,将她带去前院。

    李昀在书房等候,她来时,他正坐在夔纹椅上一笔一划的临摹字迹。

    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随后又专心致志的舔墨入笔。

    他说:“才三日,便瘦了这么多,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星月道:“你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如今连生死都不能由我自己做决定。”

    他说:“原想保你锦衣玉食一辈子,只可惜你太过反骨,王府留不得你了。”

    又写下一副字:“若你愿意,我会派人送你走,有生之年,你不能再踏入东魏国土,你可以往匈奴,突厥,吐蕃,或是北周去,记住,永生永世不能再回来,一旦让我发现你回来了,格杀勿论。”

    “许星月,对你,我不会再留情。”

    他敲了敲桌子,有婢女递上一盏药,黑乎乎的,漫着苦香。

    他道:“这是哑药,喝下去,你就可以走了。”

    星月冷笑,望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一般。

    李昀说:“不想做哑巴,也有别的法子,以后老老实实的,不再作怪,本王还能容你一阵子。”

    不待他说完,星月便端起药汁一饮而尽,喝完后将玉盏砸落地鉴,清脆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她说:“李昀,我今朝最后一句话,说给你听。”

    “今日你不杀我,来日便是我杀你。”

    “若有朝一日,我还有命回到东魏,那一定是来取你这条命的!”

    李昀望着她,似有无措,却没阻拦。

    他说:“我给过你机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两个决绝的人碰到一起,便如精瓷碰精瓷,坚硬又易碎,四分五裂后,唯余满目狼藉,不容回头,不容后悔。

    即使再五味杂陈,也得嘴硬,不然便像是输了志气一般。

    星月推开门,迎面凉风袭来,吹得她脚腕发软经不住一倒,言昭在旁扶住她,给她兜上一件黑色的披风。

    星月拢起披风的盖帽,头也不回的离开。

    言昭送她到了倦芳斋,关上房门那一刻,星月瘫在地上,伸出手指猛扣嗓眼,撕裂热烫的感觉弥漫到喉咙里,她呕出一口药汁,灌了几杯凉茶,接着扣,接着吐,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干了,嘴里全是苦味。

    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从前曼妙婉转的声喉,已经嘶哑干涩。

    她试着发声,却连一句简短的话都说不出。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也是模糊不清。

    她轻轻的念,星月,许星月。

    连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药太猛,从咽喉直疼到心口,在这四下无人之处,星月捂住嘴偷偷哭了。

    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因为言昭就在外面。

    她不能让李昀知道她在哭,许星月不能哭,永远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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