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曲终人散
楚楠眨眨眼。
看着零碎的闪光与黑色的虚影落在灰白色的雨幕中。
这细碎伶俐的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那些仍在忙碌的奥法骑士，他们的视线被那雨幕中凌乱的哗变吸引，看着玻璃的晶体在雨水中细细闪烁，看着温热的红色的寒冷的灰色里留下纤细的微末。
他下意识地奔跑起来，向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
一种不妙的预兆在他心底高悬，男孩奔上讲道台，踩着高高的边沿跳出破损的玻璃画窗，神皇扭曲的铁骨在他脸上、肩膀上留下锋利的划痕，楚楠摔了个跟头，雨水在眨眼间将他打湿。
他看到了。
他实在是不愿意看到的。
那是他最不愿意去想象的光景。
克罗格挣扎着倒在泥泞的花坛中，艳丽花朵的棘刺上温热的鲜红被灰白的雨水打落，大滴狂流子弹般在墙壁上破碎，无剑者的惨状在眨眼间被洗刷，轰鸣的秋雨淹没了他的喘息，老练冒险者沉重地倒在花团锦簇之中，繁乱的色彩遮盖了他的全部，只有一息纤末的视线。
可他眨眨眼，连那一丝求救也湮灭在重叠的雨中。
他被一柄利刃钉在地上，那只长刀穿过无剑者的右胸，剑格后的末端掌握在一只白皙洁净的手中。
楚楠打了个震颤，他认识这把刀。
“阿巴什内赫！！！”
没有任何犹豫，冒险者大声呼喊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活该被诅咒的，属于大魔的恶魔真名。
楚楠知道一个名字能被赋予，能带来的力量，尽管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恶魔真名能对一个大魔带来怎样的影响，但他到来这世界之前，早便从那网络时代爆炸的信息与文化创作中得知了理应所知的知识。
使用恶魔的名字就可以召唤而驱逐恶魔，这可是亚文化文化创作中理所应当的常识啊。
“给我滚！！！”冒险者放声大喊。
一个简单，而又直接的指令，没有别的什么要求，楚楠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滚。
给我滚！！！
金色的铭文驱逐了雨色的灰暗，明亮的刻印组成了锁链，那大魔的脸上再次露出痛苦而僵硬的表情。
他终于，终于从无剑者的面上挪开视线，扭头看向旁边那个他甚至都没有放在心上的弱者——大魔认出了这张脸，错愕一瞬闪过他的脸庞，但下一刻，被金色咒文封锁的面部便被痛苦覆盖。
他挣扎着起身，强制的命令拉扯开五指，阿巴什内赫被无形的力量从花坛中拉起，无数雨珠在他脸上破碎，一层金色的水雾将他的周身覆盖，这大魔在雨水中扭动，抗衡，斜拉至眼皮下方的瞳仁依旧锁定着垂死的无剑者，死亡的仇恨几乎将他的眼眶撕裂——即便如此，他仍然不屑于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一旁的男孩。
他笼罩在诸神设立的枷锁中，如果不考虑他所挥洒的血罪，这一刻的大魔几乎可以称得上神圣，就算是楚楠熟知的那些艺术史上的大家也未必能用画笔与文字将此刻他眼中倒映的神性复刻。
这正是行走在世上、触手可及超凡带来的震撼与崇敬。
紧咬牙关，大魔在这一刻展现出了超凡的毅力，他在空中翻转，对抗这强制的咒言与命令，伸出双手，要尽全力勾住那刀刃，要在这该死的，为他带来屈辱的冒险者胸口留下致命的伤势，憎恨几乎从他的脸上垂落。
“——呃……啊……”
他咆哮着，压抑着发出嘶吼，那强劲而纤细的指尖距离刀柄那么近，那么近，无剑者已经吐出了自己最后的喘息，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泛起冥滩的幽暗……
大魔的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神色，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我要杀了你。
我会很享受那一刻的。
是的，我对你这样说过。
冒险者……
只差一点了，他的指尖那么接近，被金色咒文、锁链缠绕的五指几乎已经摸到了那被雨水打湿的缠柄布，只要轻轻一勾，自己的属性就足以将这冒险者的整个胸膛撕裂，大魔的脸上露出渴望的微笑，杀戮的愿景从他脸上粘稠地滴落。
生死的细线已经触及了他的指甲。
但横断的距离挣脱了他的喜悦，空间的沉重将满足的面具从他脸上扯落，大魔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那死亡的细线一瞬离他远去——什么？
什么？
阿巴什内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也被那金色的锁链缠绕、覆盖。
“我说了……”
一个身影撞上了他，用与之对比无比微薄的力量在生与死之间创造出一段距离，硬生生将这大魔撞出一段间距，大魔翻滚着远离，清瘦文气的脸上扭曲起绝望与震怒，他的骄傲终于也被这丑恶摘去，被咒文填满的金色眼眸惊异地拉开。
仿佛洞开的门锁。
但楚楠已经看不清那眼中的光景了金色的咒文把大魔封锁成了一只完全的球体，在雨中发散着神圣的光景，四周的水雾与雨流也被这神性与金色沾染，在他粗野奔跑中掀飞的花朵散漫着这耀眼的光芒，冒险者是这虔诚画面里仅有的丑陋与阴影。
他只是站在那，双手保持着推出的姿势，像是抗拒皈依的野蛮人，坚定、稳固，仿佛叛教者的城墙。
他只是直视着那金色的光球，看着那张已经完全被光芒吞没的脸庞，冷冷地唾出自己的命令：
“给我滚。”
“滚！！！！！”
楚楠吼叫起来，那只光球立刻飘远了他与花坛，在雨流中横斜着滑出一段距离，立刻撞上了治愈教会外墙上设立的防御术式，复合术式中的高阶法术一个接一个在大魔身上复现。
压抑的痛苦咆哮着从那光球中洒落，可冒险者似乎连那注视的耐心也没有，他只是立刻回身俯下，用脊背撑起一只细弱的纤伞，低头看向那圈在泥土中散开的红色。
啪嗒。
啪嗒。
真是奇妙，明明他的耳边已经被雨水和那惨痛的呼号填满，但这滴落的水声还是清晰地敲响了他的鼓膜，又或者，这声音是从他的皮肤钻进来的？所以他才会这样清楚的感知到呢？
楚楠不知道，他眨眨眼，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克罗格先生。”他轻声说。
“……”无剑者眨眨眼。
那是双失焦的眼睛，失血与虚弱已经夺走了这强大男人所有的力量，他只是躺在这里，一点点感受着往昔的荣光从自己胸膛的破口流逝，感受着生命的温度一点点没入身下的泥土。
他现在看到景象是怎么样的呢？
楚楠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男人露出这样的笑容。
满足，温和。
仿佛遥远的过去在眼前复现。
“克罗格先生。”楚楠再次出声呼唤，他伸手靠近无剑者的脸，想用以前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学的粗浅知识检查一下这老练冒险者的鼻息与心跳，胸中的恐惧温沌了他的触感，但那下落的手指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速度。
楚楠已不会再让动摇虚弱自己的动作了。
但他的手被抓住了，一只抬起的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腕。
笑容从无剑者的脸上消失，他仿佛从长久的幻梦中醒来，眨眨眼，看着上方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男孩，还有这男孩用脊背撑起的破落小伞，克罗格缓慢地眨眨眼，抿抿嘴。
一个细微的弧度压迫了他脸上纤薄的脂肪，这个男人用自己最后的温度为男孩留下了一个笑容。
“楚楠……过来。”他很小声地说。
血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接着便被垂落的水流洗去。
强大的无剑者倒在花团拥簇中，他是这纷乱华丽色彩中仅有的苍白。
——他流了太多血了。
楚楠俯下身，很小心地避开了那只穿过克罗格胸口的利刃，但无剑者的手抬起，把他拉倒，让男孩的耳朵贴近自己的嘴巴——他要保证这珍贵的，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讯息能真切正确地传递给这男孩。
克罗格眨眨眼。
他已经看不清了。
混乱的视线与冰冷的虚弱模糊了他的记忆。
克罗格感觉自己有什么想不通了，脑子里像是出现了一块空白。
那些过去的经历，那些封锁在血腥与尘土中的回忆此刻从他的心土中翻起嫩芽，许多埋藏在血肉中的记忆从久眠中复苏，仿佛在尘土满屋的书屋中点起熏香，金灰的飞尘卷起细软的烟弧，他的记忆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中静静悬浮，灿灿生辉。
“克罗格先生？”楚楠等待着无剑者的话语，他突然感到恐惧从胸中涌出——那是让他疲乏的恐惧，一种今天已经生出过许多，重复过许多的恐惧。
按理说他应该已经熟悉了的。
可还是这么痛。
“别死啊，克罗格先生，别死啊。”他只能这么说，楚楠轻轻吸吸鼻子。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说些过去的承诺的，按照那些电影，动漫的煽情套路，后继者就应该抱着那些重要角色渐渐变冷的尸体，哭喊着说出什么以前做出的约定，‘不是说好我们还要一起做什么什么的嘛！！！’，然后镜头前和屏幕外的两边同时哭成傻逼。
这实在是很古旧的套路了，但每次都还是能骗到楚楠的眼泪。
他实在是个泪点很低的人。
没办法，他是个楚楠嘛。
如果塞莉希在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吐槽吧。
“别死啊，克罗格先生。”他重复着，仿佛祈求着这名字里蕴含的力量。
“……”克罗格抓住他手腕的五指似乎真的恢复了一些力量。
无剑者眨着眼，看着眼前虚幻的天空，那些记忆中飞散的尘土和眼前的雨水，耳边的呼唤一点点混合，他越发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了，只能迷离地眨着眼，像是迷离在黑暗中，只能牵着从自己胸口伸出的细绳在迷宫中游离。
“楚楠……”他轻声说。
可眼神依旧恍惚。
“只有你……只有你……”他轻声说。
克罗格轻轻喘息。
“只有你……”他轻声说。
他的手坠了下去。
落进花草。
再也没有声息。
楚楠打了个冷颤，他急忙抬起头，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庞，看着那双虚弱、迷失，没有对焦的眼睛，他愣了一瞬，伸出手想去试探这男人的鼻息，但几只包裹在钢铁中的大手将他拉起，包裹在灰白色铠甲中的奥法骑士们把他从花坛中挤出，那些苍白的人面太阳吞没了他的视线。
冒险者只能伸出手，徒劳地一抓。
一片空无。
冰冷的雨珠从他指间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