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士官与士官长
楚楠看着那扇通向二层的木门,置身于寒冷的以太真空中,他感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砺般的迟缓,沉重地眨动眼睛,他无助又虚弱地迈出了一步。
——向着那扇木门。
“楚楠,去找人帮忙。”克罗格突然说。
“……?”大男孩迟疑了。
“去找人帮忙,楚楠,去找那些奥法骑士。”克罗格继续说,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柄双手长剑,扯出衬衫下摆拭去剑柄上的血污,血振抖落剑身的血液,果断利落,像是抖落肩上的残雪。
那些生命的遗垢落入满地狼藉,溅起破碎的红色浪花。
“去找人帮忙,楚楠,那个大魔交给我。”克罗格最后一次重复,他看着年轻人的表情,面上再不带一丝迟疑与温和。
屋外磅礴的雾雨风声呼啸着打进破损的神皇玻璃画窗,这沉寂许久的男人在这轰鸣的雨声中点点洗净身上的凝滞,似乎有另一个人格在这具精健果决的身体中醒来,轻快地呼出埋藏多年的积郁。
“去找人救塞莉希。”克罗格轻声说,吐出最后一丝温钝。
无剑者转过身,握着剑,迈开步子,向着那扇通向二层,通向寒冷,通向死亡的木门走去。
走向那条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道路。
向着战场。
不带一丝犹豫。
楚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沿深处,克罗格宁静的脚步声从一开始就没有落进他的耳朵,像是一声永远也不会落下的道别,重复念叨的‘再见’、‘晚安’、‘拜拜’,这些多余又唠叨的碎嘴实在不适合这个男人。
他明明像剑刃一样挺直、锋利,却被人冠上了‘无剑的’这样一个尊称与外号,真是让人意外。
何故堕落至此?克罗格?
楚楠最后看了一眼大厅里的狼藉,堆积如山的破碎长椅,包裹在灰暗盔甲里的残肢内脏,悬挂在破碎玻璃画框架上、被自己肠子绞死的米海尔主祭,他再一次生出不真实的感觉,却还是挪动着脚步向着来时的路返回。
他顿住脚步,冷冷地呼吸,听着胸腔中震荡的吵闹,听着拍打进礼拜堂内的风雨,他闭上眼。
多希望……
能在这里听到塞莉希发出的一点点声音。
但他失败了,他只能摇摇头,迈开步子向着医疗所跑去。
穿过长廊,脚步与风雨声都被甩在身后,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留在了那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明明已经远离了以太真空的环境,但他的意识却好像留在了那篇狼藉的鲜血中,浸泡着,不再往生。
楚楠哭了。
他一瞬拭去眼泪,唾骂着自己的软弱,奥法骑士们的对话声,铠甲声已经到了耳边,他强打精神,迅速从人群中辨认出了那个没戴头盔的格列兹士官,站在一旁,身形带着明显年龄痕迹的便是那位士官长吧。
楚楠快步来到他们身边,格列兹士官迅速注意到了这个冒险者,脸上再次流露出不加遮掩的不屑与厌恶,他皱着眉头,闭上嘴巴,用眼神示意那位尚在低语吩咐指令的士官长,偏过头,发出冷厉的低哼。
士官长捕捉到了格列兹的神情变化,他抬手驱散了旁边正在听从命令的几位奥法骑士,看了眼正在有条不紊搬运病人清理尸体的奥法骑士们,点点头,转过身。
看到楚楠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挑挑眉,以一种上位者与年长者的宽慰表情面对这面目虚无的年轻人,开口时选择的语气简直可以称得上和蔼:“你是那个跟在米海尔主祭身边的冒险者吧,怎么了?年轻人,米海尔主祭有什么吩咐么?”
楚楠站定,他喘喘气,抬起视线:“米海尔主祭死了。”
“什——”士官长的表情凝固了,一旁的格列兹士官也惊愕地转回视线,周遭的声音在他们耳畔飞远,两人的心理预期被这具突如其来的重炮打碎。
格列兹士官迅速回头张望,侧步完全挡住楚楠的身形,招手让等候在一旁的几位奥法骑士远离,手画符文,楚楠熟悉的【屏蔽】技能迅速在他们周围张开,驱散了且封闭了杂音与嘈乱。
现在,在对话中的只剩他们三人了。
“你说什么?”这次是格列兹士官开口,这位精锐的奥法骑士士官伸出手抓住楚楠的肩膀,毫不犹豫、毫无慈悲地五指施力,只一接触就让菜鸟冒险者产生了躲闪的想法,但等级的差距断绝了他所有逃跑的可能。
他连塞莉希软绵绵的追撵打闹都逃不掉,又怎么能从这精通战斗的高级职业奥法骑士手中逃走?
巨大的疼痛在一瞬间便捉住了楚楠游离的精神,他压抑着喉咙里将要迸发的惊惧,抬起视线,强鼓起愤怒与脊梁,毫无迟疑地对上了格列兹士官那双严厉的眼睛。
这家伙……格列兹士官的眉锋微微一颤。
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
但这种程度的欣赏与惊讶可还无法动摇这战士久经磨练的手指,对着这坚定的面目,士官包裹在钢铁中的五指更加使力,奥法铠甲上的力量符文接连亮起,楚楠再也绷不住自己疼痛的表情,在神经因痛苦的尖啸中不自然地扭曲了眉间与鼻梁。
这之间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一刹那,下一个瞬间,士官的手臂便被士官长捉住,中年士官长以严厉的表情瞪退了格列兹:“你在做什么?收收你的脾气!我们现在需要他的情报!”
“不用这样。”楚楠沙哑地说。
他艰难地滚动喉头,刚刚的疼痛电流般炸穿了他的身体,这个久经训练的奥法骑士真的很知道要怎么让人感受痛苦,不知道是不是圣殿在这方面也有专门的课程,审讯学、折磨学什么的……
听着倒是很符合‘圣殿’这一组织名称的刻板印象。
感觉会是审判官们的必修课。
楚楠在心里偷偷笑了笑,他有点惊讶于自己的乐观,揉揉肩膀,直起脊梁,看着士官长和后面格列兹士官这两张经典的红脸白脸,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么个说法,不过想想那位神皇大人在自己百余年人生中的操劳程度,大概是没有时间和机会专门整一个京剧班子给自己唱戏编俗语得了吧。
那那俩地道老哥是从哪儿来的?
他没有浪费时间与口舌再说什么,只是捂着肩膀,沙哑地说:“米海尔主祭被大魔杀了,他和我的同伴在礼拜堂受袭,大魔杀死了他……”
楚楠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这里该不该用们,可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忍不住鼻头一酸,嘻嘻鼻子,男孩的眼中再一次带上虚渺,他摇摇头:
“随后,还有一队出门巡逻的奥法骑士也在大厅被杀死了,他们大约是巡逻归来后发现了正在交战中的双方,接着加入战斗,接着被全数杀死,尸体破碎,现场非常……非常混乱,米海尔主祭被他自己的肠子绞死在了讲道台后面的玻璃画上……”
“亵渎!”格列兹士官怒目圆睁。
“不要打断我,会浪费时间。”楚楠皱着眉头说。
“……”格列兹的怒张的眉宇跳动了一下。
士官长眯起眼睛,开始打量起这个他之前从未在意过的年轻冒险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现在大魔向着二楼去了,与我同行的冒险者‘无剑的’克罗格已经向着二楼赶过去了,那个之前被大魔标记为腐化目标的狄多鲁斯·艾尔-穆宁现在正在二楼图书馆深处的房间中,那里现在布置了抵御魔力的巨大法阵。”
楚楠转过视线,平静地看向那个士官,好不躲闪地与他对视:“米海尔主祭和治愈教会的修女与治疗官们通过那个法阵制造了一个人为的以太真空,据他自己说得,那个法阵虽然没办法改善受感染者们的病况,但是可以让病人从这周围充满神疫以太的环境中离开,至少是可以阻止神疫继续恶化的。”
楚楠看着格列兹的眼睛:“虽然不能完全治愈神疫,但如果病得受不了了,就去那里避避难吧,反正米海尔主祭现在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再会拦着你们了。”
年轻冒险者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虚弱的空无,让这句挑衅听起来都带了几分平白的味道,大大削弱了攻击性。
“……”格列兹直视着楚楠的眼睛,他眯眯眼:“只有一点,你区区一个低级冒险者,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信息,为什么会插手得这么深?”
这个问题是他自己想问的呢?还是这位看上去依旧和蔼沉默的士官长的授意呢?在他与楚楠沉默对视的时候,这位士官长微微后撤了半步,两人的肩甲轻轻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在传达意思还只是单纯地让这位士官克制。
“因为我就是那个和大魔交手还顺利活下来的冒险者。”楚楠没有犹豫与躲闪,他只是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信息。”格列兹点点头,他的脸上终于收起了轻蔑与不屑,侧部走向一旁,抱手而站。
似乎终于轮到这位士官长说话了,这个沉稳而冷静的壮硕奥法骑士抬手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发际线,抬手搭在楚楠肩上,胸前的治愈术式亮起,楚楠肩上的疼痛迅速得到了缓解——是被捏出了淤血吗?光是手掌的重量都让接触的那一片跳动着发疼。
“很感谢你告诉了我们这些,冒险者先生,客套话就不说了,我们会立刻派出一队人去——”士官长眼神示意,格列兹立刻取消了【屏蔽】技能。
一层包裹他们的无形气泡‘啵’得轻声破碎,远去的雨声与呻吟再次钻进楚楠的耳朵,他沉默着吸吸鼻子。
“执节士继续维持现场!博学士4班的三人小队,还有你、你,你们,都过来,你们跟着这位冒险者前往大厅清理在那里发生的冲突。”士官长的手仍搭在楚楠肩膀上,他胸前的治愈术式莹莹亮着,温暖的治愈力量持续注入楚楠的肩膀,这位稳重的、让人很有好感的中年男人轻轻捏捏冒险者的肩膀,带着宽慰与鼓励。
——但这是他的本性吗?
楚楠忍不住想。
上一个这样对他人是米海尔主祭,而米海尔主祭让他认识到了一个所谓‘宽厚老人’能拥有的政治手段与把弄人心的技巧。
士官长继续发号施令,他迅速做出分析与指令,因衰老而日渐浑浊的眼中带着风光与坚定:
“执节士3班,突袭者小队,盾卫1班到3班,你们跟着我去……”
“大人。”
但他的话被打断了,格列兹突然横插进来,打断了士官长的命令。
“什么?”士官长看着这位士官。
“让我去吧。”格列兹士官说,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楚楠,又把视线转回自己的上司身上,这位士官看着士官长的面容,看着那张被自己打断却没有露出怒色的脸庞,他抿抿嘴,露出浅浅的笑容:
“请让我去吧,大人,这里需要你。”
“……”士官长皱起眉头。
“让我去吧,大人,我是个士兵,是个武夫,像我这样的人战团里还有很多,这里就有很多,我们信仰神皇,收到圣殿的恩惠,经历无数的战斗与训练才走到了这一步,我们永远都是按部就班的服从命令,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士官收敛微笑,平静地说:
“我们死掉以后,还有无数的战团新兵会成为下一个我们,但您不一样,你有智慧,这是我们所不具备的,您可以让更多人成为我们,成为您这样人。”格列兹士官说,他伸出手,迅猛地锤击自己的胸甲,发出响亮地震声,以此兆显自己的决心。
“……”士官长沉默了一瞬,但他没有浪费更多时间,只是点点头:“执节士3班!突袭者小队!盾卫1班到3班!你们跟上格列兹士官前往二楼的图书馆营救那里的修女和治疗官,就算遭遇敌人也不允许激烈的进攻战,要活着回来!战团已经损失太多血液了。”
他拍拍士官的肩甲,轻抚那张苍白的人面太阳:“再带上你信任的几个人,去吧。”
两人立正,敬礼。
铠甲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