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锦盒木牌
“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
罪悬和尚朗声质问。声音在寂静的天地间回转,层层回荡。
“呵。”
天空中不屑冷哼响起,罪悬和尚和曹无忧同时抬头,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位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
他神色冰冷,好似远离世俗之外。万事万物,于他都隔着一层疏离。
曹无忧眼前一亮,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质。
眼前这人,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跑来瞧了自己一眼又离开的神秘强者吗?
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上次还是个少年,现在怎么就成青年了。
难不成春秋境修行者,已经可以自主改变自身样貌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白衣青年冷淡发问,居高临下。
罪悬和尚脸色阴晴不定。
电光石火之间,秉持着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他双脚一蹬,飞身攻去。
浑身的黑气密密麻麻,在其身前形成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大手,骨节分明,气势逼人。
哪知白衣青年看都没看一眼。
他只是不紧不慢的双指并作剑状,如高不可攀之天神,漠然宣判。
“奉泉主之令,诛杀邪祟。”
“火法,阳炎。”
刹那间,黑白天地,彻底沦为红色。
刺目的红,灼热的红。是火,入目所及之处,尽皆是炽热的金色火焰。
古有神鸟,唤为金乌。
其身烈烈,其火赤黄。
而在此处所猛烈灼烧的,便是天下邪祟见此当如见苍天的至高之火,太阳真炎。
只一瞬间。
面对曹无忧等人连续进攻仍尽在掌握,自始至终立于不败之地的堂堂春秋境修行者,罪悬和尚,便如坠入大海的水珠一般。
黑气大手在阳炎的火海中溅起一朵微小的浪花,随后化为飞烟。
罪悬和尚也如死狗一般,瘫倒在地,生息全无。
刀兵也难以伤害的身体,在面对这太阳之火,也仅仅只是坚持了一瞬间。
连灵魂都被焚烧殆尽。
白衣青年抬眼看向倒悬的白骨尖塔。
亡魂早已损失殆尽,没有一点残留。
青年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眼底略过一丝怜悯,转身飘然离去。
曹无忧还没来得及套声近乎,问问他为何当初对自己说那句话。以及为什么自己可以不受这黑白世界的影响。世界就在转眼间恢复成了方才的模样。
轩辕曦如梦方醒,疑惑的摇晃着曹无忧搀扶着她的手臂。
“小草,他怎么倒了?”
曹无忧望着青年远去的方向,遗憾的叹了口气。刚想解释是前来的春秋境前辈解决了一切。
就听到了喘息声响起。
曹无忧震惊的猛转过头,不敢置信的看着瘫死在地上的罪悬和尚。
“怎么可能!”
剧烈的喘息声响起,罪悬和尚就这样,一点一点,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站直身子。
“你应该已经死了!魂魄都被烧光了才是!”
曹无忧厉声质问。
不可能的,刚刚他已经完整探查过,罪悬和尚的魂魄觉得被焚烧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
那位青年也一定有所查探,罪悬和尚身死一事,做不得假。
可为什么,他又活了过来?!
“不错,我的三魂七魄确实被烧光了。”
罪悬和尚虚弱的咳出一口黑血,惨笑道。
“可是,我是一体双魂啊。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曹无忧心底咯噔一下。
一体双魂?什么意思。
罪悬和尚没有理他,转过身亦步亦趋的艰难爬向高塔。
阳炎的威力确实逆天,即使他一体双魂,此刻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伤势。连武息运转都难以维系,只能凭借残破的身体仅剩的力量,艰难的前行。
他看向塔顶还在诵经的少女,神色一缓。
还好,接下来,用不着太大力气了。
在前往塔顶的路上,似是心有所感,不知道是想要发表胜利者的感想,还是单纯的想排解忧愁。
罪悬和尚竟操着被火烧哑了的嗓子,一点一点讲起了故事。
“我其实,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四皇子。亦或者说,不全是。”
不远处,援军的士卒们已经摸了过来,询问起曹无忧刚刚所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这还是自碰面一来,两伙人第一次交流。
曹无忧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之前的情况,并且恳求他们再出手相助,绝对不能让罪悬和尚计划得逞。
士卒们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义不容辞。
重创后的罪悬和尚,其魔音贯耳的效果大不如前,大家现在,除了身体还有些晕眩,行动,已没有大碍。
又是一轮弓箭齐发。
数之不尽的箭头射在塔身上,射在罪悬和尚的枯骨身体中。发出金铁撞击声,然后颓然跌落在地。
即使是实力十不存一的春秋境,也不是他们这些普通士卒们可以碰瓷的。
大家伙面面相觑,最后,只得颓废的做在地上,等待最后的宣判。
曹无忧神色晦暗,心中早已下定决心,一旦事情出现麻烦。他立刻召唤孽炎,杀死在场所有人后,第一时间带着轩辕曦跑。以罪悬和尚现在的实力,应该拦不住自己。哪怕以后要面对一位春秋强者追杀,他也认了。
罪悬和尚还在继续说着。
“我本是王都一游魂厉鬼,世人谓之我为夜叉。机缘巧合之下,和当时的四皇子轩辕觅一起投胎进了这副身子。”
夜叉?
轩辕曦灵光一闪。
她想起来了。
罪悬和尚这幅装扮,不正和佛教典籍中的厉鬼夜叉不谋而合吗?
夜叉者,性情暴虐,丑恶凶狠,谓之不详。
怪不得从第一眼就觉得熟悉。
“你年纪小,你不知道。”罪悬和尚嘲弄的扫了轩辕曦一眼,“在偌大的王都,他们都把夜叉投胎进四皇子视作奇耻大辱。他们称呼我为怪物,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
“哪怕是我的父亲,当今的人皇,也认为我是个祸害,哈哈哈哈哈。”
“一国皇子,怎么能与恶鬼同身。”
“于是,他封锁了消息,整个王都,除了少数几人,没有人知道轩辕觅体内有两个魂魄,同时,又招来东方云,压制了我的魂魄,让轩辕觅作为主魂,重新掌控身体。”
罪悬和尚愤恨的咒骂,似要鸣尽心中不平。
“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我是孽种,会给王室带来灾祸!所有人!都盼着我死!想方设法的把我从这幅身体里除去!”
“他们让轩辕觅日日念经,每日镇压磨炼我的魂魄,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我是活该受这等的折磨,哪怕我表现出了再高的天赋,在温良的性子,只要我是夜叉,他们就恨我,渴望着杀掉我。我不甘心,我恨,可我毫无办法。”
“他们抹除了我的存在,又想尽办法的利用我。我为王室赢得了多少次秋狩大比的冠军,又为轩辕家拿得了多少次比武的魁首。我想通过这些去让他们改观,哪怕这些荣誉,通通归属于轩辕王朝的四皇子,轩辕觅。我也毫不在意。”
“在利用完我之后,他们又会寻来新的招数,折磨我,打压我。只要我一日不死,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担忧着有一天,轩辕觅会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鬼。”
“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也是这个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有人的感觉,会悲伤,会难过。我想向善,我想去做个好人,他们不让我当,他们不让我向善。他们只想让我死,他们只想让我死。。。。”
说着说着,他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沿着塔身坠落。
“我的付出永远得不到回报,做的再多,收获的,也只是憎恶。”
“可这时候,她出现了。”
罪悬和尚的眼里骤然有了光,好似想起了某人,他的世界里,便有了希望。
“那是我的母上,长孙慈念。”
“她会带我荡秋千,玩摇摇车。会带我晚上去山顶看星星,会问我江南的蝉和王都的蝉哪个叫的更响一些。”
“在她那里,轩辕觅不会每日诵念佛经压制我的意识。我可以安心的和她聊天,听她讲孟母三迁,讲为国为民。在母亲的怀抱里安心睡眠。不用担心醒来面对的就是炽热的符箓。”
“我难受时,她会陪着我,开心时,她会跟我闹。愤怒时,她安慰我。骄傲时,又告诉我谦虚。”
“她跟我说,轩辕觅已经有那么多人爱了,可是我们家小夜叉却没有人心疼,那就让母上来爱你吧。”
“她跟我说,就算是怪物,也是妈妈的孩子啊,也是要被爱的,也是要人关心的。”
“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在她之后,也再也没有。”
堂堂春秋境大能,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大哭。
夜叉的哭声凄厉异常,现场的众人,唯有缄默无言。
“所以我一定要她活!我一定要!哪怕杀再多的人,做再多的恶!我也要她活。我只有她了,我只有她了。。。。。”
“你们不是说我是夜叉吗?你们不是说我天生就是坏种吗?那我就坏给你们看!那我就杀给你们看。”
“反正。”
“妈妈已经死了,看不到了。”
罪悬和尚终于爬到了塔顶,他蹒跚的来到闭目昏迷的蝶儿身前,颤抖的从衣衫内掏出一柄骨刃。
噗的一声刺入心脏。
鲜血流出,整个高塔陡然耸动,数不清的白骨之气,混杂着红色的伤官血,紫色的紫微气,汇聚成一道溪流,一股脑的涌入了少女破损的心脏。
罪悬和尚跪在地上,以近乎乞求的语气轻声开口。
“回来吧,妈妈。”
他早已将长孙念慈的血液作为媒介悉数汇入少女体内。只要等到三者混合之气作为心脏再生,他的母亲,他的妈妈,就会重回人间,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和妈妈分开了。
夹杂着红,白,紫的三色心脏缓缓凝聚,在胸腔活力的跳动起来。
罪悬和尚期待着注视着昏迷的少女。
有些局促的捋了捋稀疏的头发,整了整衣衫,摆出一副自认为还算体面的姿态,迎接母上的归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一分钟,十分钟。
一刻钟,半个时辰。
众人的神色愈加古怪,罪悬和尚的脸色越发苍白。
良久,他怒然高吼。
“轩辕扶苏!!!!!!”
他被骗了,他被欺骗了。
轩辕扶苏给他的复活秘法是假的,根本没法复活死者。
他倏忽站起,凶神恶煞的看向曹无忧等人。
事情已经败露,这里留不得了。
一体双魂已被斩去轩辕觅一魂,下一次,再碰到那个白衣青年,就真死了。
原本母上复苏,死不死已经不再重要,只要能和母上再说上一句话,哪怕命不久矣,也无伤大雅。
可现在,计划失败,他绝不能就这样死去。
母上还等着他拯救。
如今之计,只能先杀了在场所有人,连夜逃窜,再徐徐图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就当他要出手之际。
轩辕曦却冲着他扔出了一枚灵巧的盒子。
罪悬和尚谨慎的发出一道黑气,击碎了半空中的锦盒。
经过一段时间恢复,他已恢复了一成战力。有了一些手段。
破碎的木屑中,有一方正物显露而出,罪悬和尚正欲将它连带着木盒一同击碎时,惊鸿一瞥却叫他愣在当场,随后飞速飞身向前,如获至宝般将其揽入怀中,紧紧不放。
“师父临行前,曾将这木盒交付于我,并且同我说,关键时刻用出,可有奇效。”
轩辕曦神色复杂,低声说道。
“我想,现在应该就是使用这份木盒的最好时机了。”
木盒里面,并没有什么稀奇东西。
其实就只是一块陈旧发黄的木牌,上面刻了几个大字。
“什么都帮你实现劵”
国师说,这是年幼的四皇子,送给皇后长孙慈念的生辰礼物。
起初她还疑惑,传闻一向大方的四哥,为何在那次生辰,除去送了一方汉白宝玉砚台后,还送了一块拿普通木料手工雕刻的简陋木牌。这实在不符合他的身份,怎么也该拿上等梨花木才是。更何况,哪有送礼送双份的。
更奇怪的是,长孙皇后一生见过金银珠宝无数,再珍稀的玩意儿也入不了她眼,唯独对这块木牌情有独钟。走到哪都要带着,谁都不能瞧一眼,瞧一眼,便要急。
如今看来,水落石出。
形同恶鬼般的男人紧紧抱着木牌,眼泪大颗大颗的坠落,在其上晕染出一圈圈水痕。
记忆在这五光十色中伊然闪回到从前。
那时候,他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夜叉。在听闻母上生辰后,年少的他,也想送一枚独属于自己的礼物。
可是,王都却物华天宝,可他这个夜叉,却连一枚最简单的玉石都得不到。
在经历了数个月的思量后,他终于有了点子。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再去找母后,他极力忍耐着每日嘈杂痛苦的念经声,躲避着一些大师道长的按时除魔。偷偷摸摸的去到王都中心的那个大槐树下,用自身的天赋能力,操纵骨骼,化作骨刃,一点点的抛下木料,又细心打磨。
母上生辰的那天夜里,他趁着轩辕觅睡着,强行顶着困魔绳的炙烤毅然决然的夺取了身体,趁着月黑风高,偷偷跑去母上的寝宫。红着脸,把雕刻的木牌递给母上。
上面是稚嫩的几个大字。
“什么都帮你实现劵”
轩辕觅有一手好字,可记忆不是共同的。他并没有听过任何一节相关的课,书也很少有机会看到,只有在母上这里,才偶尔得以浏览几本。
所以,这几个字写的歪歪扭扭,各有各的“风骨”。
他不好意思的挠头,希望母上别嫌弃。
母上却出乎意料的非常开心。把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到现在他仍能记得母上那时的音容笑貌。
“哎呦,这还是我家的小夜叉送妈妈礼物呢,我要好好收藏起来。谁也不给碰。”
不知道为什么,母上在他面前从不叫他轩辕觅,也没学那些人管他叫怪物。
夜叉没有名字,她便叫她夜叉,只是前面加了一个亲昵的小。
听起来像是某种小猫小狗似的小动物。
并且,在记忆中,母亲在他的印象里,永远都是以我自称,与旁人面前本宫本宫那般雍容华贵的模样大相径庭。
就像
就像一个普通家庭一样。
他那时兴致勃勃的跟母上解释,他曾经偶然听到宫里的姐姐们说,外界的商家们有一种叫做券的东西。据说只要拿出来,就可以有好处。
他不太懂,可他觉得很厉害,想让妈妈也有一个,所以他也刻了一个劵,因为不知道什么样子,就找了块木料,作为基底。
“放心,妈妈,我找的肯定是颜色最好看的。”
小时的夜叉拍拍胸口保证道。
而妇人只是温柔的笑。
他想给妈妈一个最好的劵,能涵盖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未知的愿望。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刻什么,索性,就干干脆脆,刻了一个
“什么都帮你实现券”
妈妈的要求,无论是什么样的,当然都是可以的啦。
那时的妈妈,温柔的抱着他,言笑晏晏的对他讲
“那我就希望我家小夜叉,能成为一个善良,正直,永远不被艰难险阻打倒的优秀男子汉吧!”
小夜叉骄傲的挥挥拳,“那是肯定的!一定没问题,妈妈!”
可现在呢?
夜叉,亦或者罪悬和尚,失神的看着木牌,慢慢站起身,失魂落魄的看向四周。
这里,有被他夺了魂魄沦为傀儡的大相国寺众僧人,有被他挖眼换血的无辜少女,更有无缘无故被他枉杀的数万平民百姓。
这里,是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他无力的望着双手,喃喃自语道
“妈妈,原来,我早就与那时的我们,背道而驰了啊。”
他终于想了起来。
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夜里,长孙皇后临终前曾唤来四皇子,没头没脑的说过一句,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思绪至此,他的心里有汪洋呼啸,他仰天长笑,涕泗横流。
旋即,夜叉转过身来,形如恶鬼,笑容却温暖柔和,如沐春风。
十八年长恨知何似?不过寒冬煦日,六月飞霜。
他轻轻走向轩辕曦,曹无忧戒备的上前想阻拦,却被轩辕曦轻轻挥手制止。
兄妹俩长久对视,相顾无言。
夜叉伸手挽起轩辕曦的右手,将手中视为珍宝的木牌轻轻放在了少女的手中。微笑道。
“初次见面,身无长物,没什么好送的,便送你这木牌当做见面礼吧,希望你不要嫌弃,小妹。”
轩辕曦低着头,眼眶通红,声音颤抖,“不会。”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哥哥,他草菅人命,罪不容诛,可他本身并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最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她只觉得心力交瘁,黯然神伤。
夜叉笑着点点头,转身最后一次走向了白塔。
这一次,伴随着他的脚步。
参天的白塔轰然破碎,连带着夜叉的身体,也开始渐渐粉碎,磨灭,化为飞灰。
夜叉徐徐走着,恍然间,前方似有光亮,那是一颗偌大的槐树,有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在其中百无聊赖的荡着秋千。
似有感应,贵妇人倏忽望向此处,见到夜叉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而夜叉,也同样如此。
相逢相望泪眼,千帆阅过,原来已秋。
二人并肩走在槐树下,雪白槐花飞扬,远处看去,似下雪雨。
妇人眯眼微笑,少年低头不语。
“妈妈。”
“嗯?”
“没事,就是,有点想你了。”
“这样哦。”
“妈妈。”
“嗯?”
“这次可不可以,不要再分开了?”
“如果是我们小夜叉的话,当然可以啦。”
轩辕历3023年9月27日
轩辕王朝四皇子夜叉
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