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十)
果郡王身死雁鸣关,准噶尔可汗摩格上京和谈。mwangzaishuwu
曹琴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一次为了平息战乱,大清就将朝瑰公主嫁给了年逾六十的英格可汗。这一次呢?
曹琴默知道,朝中大臣主战者并非多数,“和亲”已经成为了他们默认的选择。
一个公主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用千军万马呢?
温宜。温宜。
曹琴默一边快步朝延禧宫走,一边惦念着她的温宜。
她明明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可波诡云谲的朝堂动荡已经蔓延到了宫廷。
曹琴默这些日子都夜不能寐,仿佛一闭上眼,就会有无数手从黑暗中悄然伸出,一个个张开爪子扒拉着温宜幼小稚嫩的身体,将她越拖越远,将温宜从她的身边夺走。
她的女儿,并不是她的女儿。她生来就是要献祭于朝廷的工具。
曹琴默站在延禧宫的门口,突然顿住了,情绪复杂,思绪万千。
自从清醒了过来,她变得异常痛苦,因为意识到自己身处在怎样层层叠叠的围城之中,所以每一天都变得充满窒息感。
从前用阴谋诡计为自己开路的日子,变得像是一场灰色的梦,干掉别人的胜利感也变得索然无味,只剩下血腥腐朽的一地狼藉。
清醒原来意味着煎熬。
更煎熬的是要假装麻木,摆出一张温驯的笑脸,再日复一日地加深这种煎熬。
曹琴默叹了一口气,心想:安陵容,她不会疯掉吗?
延禧宫的正殿里,安陵容正坐在西厅里,又在称她的香料,夏冬春则是在帮她抄配方。
“妹妹。”
安陵容听到曹琴默的声音,立刻站起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宝鹄。
“姐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曹琴默无奈地低头,安陵容则是绕过来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东暖阁的榻上。
“听闻摩格要入京,我是担心温宜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安陵容抚了抚曹琴默的手,悄声说道:“皇上要在九州清晏设宴,想给摩格一个下马威。”
曹琴默转念一想,这个后宫里除了年世兰,谁敢去怼敌方可汗?可是,年世兰这个口无遮拦的,嘴上向来没什么分寸,真是怼高兴了,反而叫大清失了风度。
“妹妹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曹琴默看着眼神笃定的安陵容,刚刚为女儿着急的心慢慢地安定下来,人也冷静多了。
“穆贵人查到的消息,说是当初果郡王在黄河遇险就是摩格所害,这一次在雁鸣关误杀,凶手又是摩格。”
曹琴默瞥了一眼还伏在西厅里写字的夏冬春,陡然察觉到这其中的深意。
摩格大军压境,原就师出无名,如今又杀了大清的郡王,更是成了不义之师。大清纵使兵粮不足,却有正当名义联合各部,共同抗敌。这也是摩格会甘心来和谈的原因。
本来就是准备来打劫的,没打算杀皇亲,打家劫舍和血海深仇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摩格是可以用利益劝退的,他刚刚斗败几位叔父即位成可汗,向大清叫嚣不过是想立威掠财。真的打起来,无论输赢,摩格都会自伤元气,不值得啊。
曹琴默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安陵容,“和摩格有血海深仇的是甄嬛!”
安陵容点了点头,忧虑道:“我已经和皇上提议了让甄嬛出席宴会,甄嬛的口齿分寸,胸怀担当都远胜皇贵妃。毕竟,皇上厌弃她是一回事,利用她是另一回事。”
曹琴默低头一笑,她仍旧是佩服安陵容的,如今敢在皇上面前提起甄嬛的,除了她恐怕没别人了。皇上亦有大局观,从不会因为个人情绪而不顾前朝局势,这一点倒是被安陵容拿捏得明明白白。
“只是”
安陵容苦笑了一下,难得的有些踌躇。
“只是?”
曹琴默好奇地追问,不知安陵容有什么难处。
“甄嬛早就恨极了我,我知道她的所有不堪。若我贸然去劝说她出席宴会,让她自甘为果郡王报仇,只怕适得其反。”
曹琴默认同地点了点头,安陵容所言确实如此。
甄嬛由滴血验亲之事被降为贵人,果郡王也因此被连累去了雁鸣关。甄嬛只怕是更痛恨设下此局,揭破她私隐的人,便是自己和安陵容。
贼坐牢的时候,才不会反思是谁让她成了贼,只会憎恶抓她入狱的捕快。
甄嬛不醒过来,此事便不能成行。
“姐姐明白了。此次和谈,本就是大清占理,金银财帛便能够息事宁人。若让公主和亲,大清便成了笑话。但如何让占的理发挥更大的力量,需要一个巧言善辩之人,好好羞辱摩格一番。”
曹琴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想到温宜暂时处于安全之境,心里不由地轻松了一些。
不过现在另有一块大石头横在眼前,她怎么叫醒甄嬛啊?
永寿宫。
这里冷清了许多,听闻自从僖妃贬为甄贵人,只有锦嫔来过,她说过些什么,无人知晓。
曹琴默一手牵着温宜,一手牵着胧月,跨过门槛走进宫内。院子里正有奴才在砍合欢花树,钝斧子一刀一刀的,听得人心里难受。
“先别干了,退下吧。”
几个奴才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为首地上前一步对曹琴默说道:“襄嫔娘娘,皇上吩咐,必得在开花时尽数砍下,奴才们不敢抗旨啊。”
胧月见有人顶嘴,突然不客气道:“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皇阿玛就要了你们脑袋不成?怎么?襄娘娘好心叫你们歇会儿喝口水,反倒成了违拗皇阿玛心意了?”
曹琴默看着牙尖嘴利的胧月,忍不住嘴角微扬,温宜也悄悄地后仰身子,悄悄对胧月赞道:“妹妹说得好!”
三人一同踏入永寿宫正殿,这里静谧无声,甄嬛正伏在桌面上抄写诗词。
注意到胧月来了,甄嬛眉头一蹙,突然眼眶湿润,忍着喉头的哽咽,拿起腰间的绢子掩面。
曹琴默轻轻推了一下胧月的背,胧月则是回望了温宜和曹琴默一眼,才缓缓地走到甄嬛身边。
“额娘。”
滴血验亲那一日,胧月便知道了自己的亲生额娘是甄嬛。
胧月静静地走到甄嬛身前,撩起裙摆,双膝跪地对着她磕了一个头,缓缓说道:“谢额娘生育之恩。胧月自那一日后就想来请安谢恩,如今心事也算是了了。”
甄嬛扶起胧月,抿着嘴忍着泪,用手捧着她的脸,心如刀割。
“额娘弃我不要我,胧月不怨恨。若不是额娘自私任性,胧月也无福分得皇贵妃照拂。她是一位好母亲,她疼爱胧月,保护胧月,多年来对胧月视如己出。因此,胧月要对额娘谢恩。”
甄嬛欲言又止,只是蹲着默默拭泪。
“额娘是不得已,额娘不是有意要抛弃胧月的,额娘是爱胧月的。”
胧月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温宜的身旁,像是嫌弃甄嬛般撇过头去。
曹琴默拍了拍温宜的手,示意她带妹妹到一旁去玩,自己则是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同是生育女儿,同为母亲。本宫以你为耻。”
曹琴默的话极重,甄嬛登时脸色难堪地站起来,终于像个永寿宫的主人一样坐下,直勾勾地看向曹琴默。
“我当日年轻气盛,不忍被皇上轻贱,才忍痛割舍胧月,自请离宫修行,幸而她健康欢愉,否则我”
曹琴默冷笑一声,讽刺地对着她点了点头,“是,你没错。可胧月又做错了什么?你抛弃她,不就是欺她不能言、不能选吗?她如今幸福快乐,是她自己之幸,是皇贵妃心善怜悯,和你有什么关系?”
甄嬛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咬着嘴唇。
“我当日确实是不得已,我自知愧对胧月,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念着她。”
曹琴默则是乘胜追击似的问道:“那灵犀就是在你的不得已和愧疚下有的吗?”
胧月也是曹琴默看着长大的,她清楚,胧月生身母亲弃她不顾,又和另一个男人生下了异父的妹妹,总是忍不住也心疼她一些。
甄嬛被曹琴默的话刺得再次无言,只能逃避似的躲开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有灵犀的时候,我也一心只想保着她平安降生。”
曹琴默见甄嬛隐去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还在自欺欺人地装成一个慈母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
“没想那么多,就怀了孩子。没想那么多,就携子回宫。没想那么多,所以连灵犀都被皇上交给惠贵妃抚养了。怎么?这一次又是不得已?难道你对灵犀就无愧了吗?”
甄嬛的心被曹琴默刺得满目疮痍,她不得不扶额遮面,悔恨的情绪久久无法消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琴默看着甄嬛,嘴角一扬,“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你自己。甄嬛,你认识你自己吗?你永远摆出一种受害者的可怜样,焉知这宫里谁不受害,谁不可怜?”
曹琴默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看向远处坐在一起说话的温宜和胧月。
“胧月不可怜吗?胧月不是受害者吗?年世兰不是受害者吗?你刚离宫时,胧月在翊坤宫不适应环境,整日哭闹,嗓子撕了一次又一次。皇贵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想尽办法安慰胧月。这么过了半个月,胧月才算适应了她的新母亲。”
甄嬛默然,眼神闪烁。
“是我对不住胧月,是我对不住皇贵妃。”
曹琴默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今日之前,你从没这么想过。因为你的想念、你的珍视、你的愧疚永远只落在嘴上,你什么时候做过对胧月好的事呢?回宫以来,你是为了自我感动而扮演一个好母亲,还是真的为胧月深思熟虑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永寿宫的殿宇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两个小公主轻声嬉笑的声音。
甄嬛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手向曹琴默问道:“你今日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是见我落魄,来奚落我吗?”
曹琴默起身,她能感觉到,甄嬛身上包裹着坚硬的铠甲,那金光闪闪的铠甲上写满了仁义道德,已经把她困住了。
甄嬛,她不愿醒来。
她不愿承受清醒的煎熬。因为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她是为女儿计深远的好母亲,她是为爱人保留血脉的好妻子,她是为自尊不愿低头的傲骨铮铮。
“奚落吗?你要这么想也无妨。你自己也是母亲的女儿,是女儿的母亲,在这世间,怎么做对女儿最好,你难道不清楚吗?”
早在滴血验亲后,甄嬛就没活路了。
皇上念及旧情留她一命,不仅是为了堵住后宫悠悠之口,更是为了不让女儿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有污点的娼妇。
可她活着一日,灵犀和胧月就会因为真相被钉在耻辱柱上,被皇上在意厌弃。
比起怎么活下去,于甄嬛更深邃的问题是,怎么捡回她的尊严和体面,真正做些对女儿未来好的事情。
曹琴默走到门口,看到甄嬛一边拭泪一边叹息,也不知她有没有想通。
她伸出手,一边牵着一个公主,胧月欢欢喜喜的,温宜则是腼腆对着她一笑。
见她们离开,奴才们又拿起斧子,像是蟾宫里不知疲倦的吴刚,再次钝钝地砍起树来。
胧月回望了那合欢花树一眼,好奇道:“好好的,皇阿玛为什么下令砍去?”
曹琴默静静着看向随风飘散的花,眼眸里它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妃嫔的笑靥,“这是皇上的心意,花儿是无力反抗的。”
后来,甄嬛在九州清晏大措摩格锐气,龙颜大悦,满朝欢欣。
但是摩格不要钱财要美人,谁让他丢了面子,他便也要谁不能再有面子,这一招属实曹琴默没想到。
甄嬛和亲,不仅是甄嬛的自尊没了,皇上的颜面也没了。可这却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一个女人,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毫一厘,就解决了边疆祸事。
不出所料,皇上果然选了最有利的一边。
曹琴默听说了这件事也悄悄地到了停放喜轿的顺贞门。
从前她送朝瑰公主去准噶尔和亲,公主坐上喜轿一路哭哭啼啼,哀叹着命运的不公。
这一次,她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甄嬛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华服,疯魔般卸去钗环,穿上嫁衣,钻进喜轿,心里满满的是瘀滞的郁闷。
遥遥望着甄嬛的喜轿在漆黑的夜里远去,曹琴默突然感怀地捂住胸口。
她不由地害怕,害怕自己要给温宜送嫁的那一日。
害怕女儿所嫁非人,害怕女儿身不由己,害怕女儿如喜轿里的女人般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