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无可恋
自打子骞被流放后,嬣婉就像失了心魂一般,她常注视着熏炉的缭缭烟气呆坐上一整日,又或是盯着书一看就半日,却一页也未翻动;就连提笔想练字,也只顾着磨墨,待觉察时,眼前已是满满的一砚台墨,然则早已无提笔之心绪。
日子不觉间入了秋,不日便是中秋佳节。宫里热热闹闹在筹办着盛典,各宫嫔妃也就了中秋夜能大放异彩是费尽心思,唯钟萃里冷冷清清。
“皇后,中秋宴准备的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一切皆准备妥当。”
“这曲子……”
“这曲子皇上可喜欢?”
“臣妾去婉婕妤那里听着觉得好,便向她讨了曲谱来。”
万历没回应,像是若有所思。
皇后不难猜出天子心思,她早就想打开天子心结,于是小心斟酌着道:“皇上,中秋佳宴臣妾想着准备一些节目助兴,这首长相思就数这婉婕妤弹奏的最好,若能安排让婉婕妤献曲便再好不过,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半年多了,这还是旁人第一次敢在他面前提及嬣婉。这个女人像他身体里的毒瘤,他根本剜不去。
“她那个脾性……”天子悻悻的,他从没有当面听过她抚琴,自是多有期待,只是想到嬣婉那个性子,他不免心有余悸,何况他是天子,就算他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可是终究还得有人替他找台阶下。幸而他这点心思,皇后心知肚明。
“臣妾劝她便是,只是眼下她还在禁足,臣妾恳请皇上解了婉婕妤的禁,这样中秋夜整个后宫便可以一起吃个团圆饭,花前月下,琴音相伴,臣妾想着都觉得甚好,不知臣妾如此安排,皇上可喜欢?”
皇后明知故问。
万历迟疑片刻方才道:“就依皇后吧,你辛苦了。”
“能替皇上分忧解难,臣妾何来辛苦一说,那么臣妾便先替婉婕妤谢过皇上。”
万历领了皇后的情,点头默允以示感激。这个结果是皇后想要的,当然她也理所当然以为这是嬣婉想要的。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这日的天窗渐渐的昏暗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那份秋的寒意沾染在嬣婉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觉间也缠绕进了心中。
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她所有的牵挂不过子骞平安尔。她跪在佛龛前,双手虔诚合十替子骞祈祷,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课。
正这时皇后差人送带来了钟萃宫解禁的圣旨,只是于嬣婉而言只要还在这紫禁城里,都已禁足无异。就算出了钟萃宫,她又能出哪里,不过是更大一些的囹圄罢了。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冷宫,冷宫的门虚掩了一半,嬣婉从门外看去,一个女人满脸污垢穿着破衣烂衫,正与好些个模样一般邋遢的宫人抢着一朵花,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曾经所谓的姐妹——玲珑。
“给我,你这个哑巴,也配戴这样的花?”
玲珑说不出话来,她只能边比划边努力用嗓子发声,大约是示意别人这花是她先拿到的。可话都说不清的她只是被人厌弃的一把推开,摔倒在地时她却只能含着眼泪却哭不出声来。
嬣婉就这样冷眼看着玲珑所遭遇的一切,她来这里原本是想给玲珑两个耳光子,好发泄心中之恨。如若不是玲珑的出卖,子骞或许还能完好的出现在自已面前。可看着玲珑落魄至此,她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就那样站在冷宫门口远远的看着,目光冷冷的落在玲珑身上,当玲珑抹着泪准备起身时,才发现一双眼自宫门外探向自已。
霎时间玲珑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发了疯似跑的宫门口边,对着嬣婉连哭带比划,虽然她一个字也说不出,但嬣婉却从她的神情不难猜出她所表达的无非是哀求自已带她出去。
“你就这里待着吧,他一日未安然归来,你便一日也别想出这冷宫。”
虽然她下不去手打苛打玲珑,却不代表她不怨,所谓的姐妹之情,在荣华富贵面前,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只见玲珑眼底满是仇恨与愤懑,她原以为嬣婉会念在姐妹之情救自已出去,可嬣婉却丢给自已这样冷冰冰的话,彻底斩断了她的念想。
玲珑的眼睛仿佛渗出血来,那样子仿佛要将嬣婉生吞活剥了一般,她张牙舞爪想冲出冷宫去,却被看门的太监给拽了回来。
嬣婉眼见着玲珑心中非但没有悔恨,反而因怨恨而发狂,嬣婉不禁悲叹,紫禁城的虚幻与妄念让玲珑与自已反目至此,既然她已无药可救那就让她烂在这冷宫里,为自已因她而不得的爱情与自由陪葬!
就在嬣婉从冷宫回来的路上,天子收到了子骞跌落山崖的消息,这个消息于天子言仿佛是一块大石头终究落了地,他脸上增了几分释然。
八月十五这一天月坛祭拜完毕,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天清云淡,皓月升空。在月亮的清辉下,万历在紫禁城乾清宫举行盛大的中秋大宴,摆月供祭月。金丝楠木宴桌上,摆满各种宫廷美食、点心、鲜果;御膳房大厨,呈上最肥鲜的螃蟹。
从前嬣婉是喜欢热闹也最爱品美食的,但凡集市总逛个没完,更别提中秋佳节有她最喜爱的月饼与螃蟹;而今她坐在这这紫禁城里歌舞升平、满是珍馐的中秋宴席之中,却无半分赏玩和品味之心。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至于让她当众抚琴那是万万不能的,她于是挑了个最角落不起眼处,看着身旁的妃子们争奇斗艳,仿佛一切皆与自已无关。
万历已有大半年未见到嬣婉,甚是想念。他的目光假装不经意扫过她所在的那个角落,见身上依旧穿的那般素净,眉间含着淡淡的失意,见她如此,他的心又格外不是滋味。
他这几日一直没敢让她知道子骞亡故的消息,就是怕她会因此而郁郁寡欢再病一场,以至于自已无法在中秋佳宴上看到她。可即便自已宽恕她,让她出现在中秋佳宴上,她也并无半点欣喜与感激,俨然一副无欲无求的淡然状。
他不免有些恼怒,那个男人就算是在天涯海角或是阴曹地府怕是都斩断不了她的情丝与执念。他收回嫉妒与愤慨的目光,假装陶醉在眼前的舞蹈中,他不断举杯,用美酒佳酿迷醉自已。
众人见皇上兴致大好,纷纷开始敬酒、献艺,眼前的一切于嬣婉而言实在是索然无味。趁着间隙,她起身离开席位,一人走到宴席之外的花园中赏月。
今夜月色撩人,可在她眼里却是那样的凄美。她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正是这个时候,有两个宫女正躲在假山后面替子骞烧纸钱。
“于大人,今日是您的头七,您走好……”
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这样说着,而另一个年幼些的宫女边烧着纸钱,边抹着泪:“姐姐,像于大人这样的好人却不得善终,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嬣婉屏住呼吸聆听,她不敢联想这两个宫女口口声声说的于大人,便是子骞。
“哎,于大人也不知因何而开罪了皇上,皇上要这般痛下杀手?”
“你说什么?于大人并非死于流寇?”
另一个宫女因为震惊,声音不由提到了些。这声音在嬣婉耳中听来格外分明,她不自学一个
“嘘,你不要命啦,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你可别告诉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于大人可是皇上的禁忌,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替于大人烧纸钱,我们的小命也就难保了。”
说完,年长的宫女拉着别外一个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嬣婉已经无法辨别心中的感觉了,是疼吗?好像不是,她的心早已麻木。子骞死了,她最爱的人死了,而她却被蒙在鼓里,这紫禁城的人心还真是可怕。
皇上言而无信,终还是要夺走子骞的命,那便也等于是要了她的命。也好,她的心从此再了无牵挂,也再不必如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这深宫高院之中。
苍穹上的明月发出冷凄而苍白的光,照在她那双早已干涸,再流不出泪水的双眸。她就那样抬眼望着那轮满月,回想来,她还从未与子骞一同赏过八月十五的月儿,今天的月儿这样圆,而他们却再也无法团圆了,她看着看着忽而对着天空痴笑,那是种如释重负的笑。
那一刻她仿佛觉自已已然得到解脱,眼前的湖水似乎在召唤着自已。既然不能同生,那同死便也是好的。
锦慧本是出来寻自已主子,却见嬣婉木然的站在湖边,脸上是凄凉的笑,不由担忧唤道:“娘娘,您去哪?”
“锦慧,别再跟着我了。他走了,如今我也再无牵挂了。我再也不想困在这紫禁城里,我要同他一起离开。”
“不,娘娘,您不能丢下锦慧!在宫里唯娘娘真心待锦慧好。”
锦慧从嬣婉的眼里全然看不到一点生的期望,她颓然跪在嬣婉的脚边,却也不能放声大哭,她打记事起就没有体会过亲情的滋味,嬣婉于她而言是主人更是亲人。
“娘娘,求求您不要丢下锦慧一人。”
锦慧忐忑地看着心如死灰的主子,几近绝望地哀求。
听闻锦慧的呼喊,嬣婉只是凄然一笑:“锦慧,保重好自己,我们来生再见!”
她深谙主子的用意,妃子自戕乃是重罪,唯有失足落水,那样才能顺理成章永决于这宫锁重楼的紫禁城。
主子既然决心去了,她又怎可能在这深宫里独活,她声泪俱下,却不再劝阻。而后,她默默跪下向主子行跪拜大礼。
嬣婉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那轮皓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说完,嬣婉毫无留恋的纵身一跃,跃入那冰冷的湖水中,“子骞,我来了……”
“娘娘……”锦慧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直到水面又恢复平静,她才放声哀嚎了出来,“娘娘失足落水了,快来救人哪!”
那哭音穿透整个御花园,终于惊动了在晚宴上的万历皇帝万历。当他黑沉着脸赶到湖边时,湖水已然看不见一丝波澜,只有锦慧凄惨的哭声像刀子似地剜在他的心上。
“就是把这湖水放干了,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万历冷冽的声音,让周遭的人不寒而栗。
嬣婉从没想过,这糊水有这般深,像个黯黑的漩涡夹带着她的身体向无尽的深渊沉没。
一切都结束了,前尘往事随水流而冲散,一笔勾销。
若魂魄是肉身之外的记忆,那么月光就是月的离魂,照遍人间千百世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