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景教秘辛
屋内,封尘坐在桌旁,刚喝了一口茶,徐书婷闪身进来。
依旧是那一身红衣,只是面纱已去,露出一张绝世容颜来。这张脸似乎由上苍亲自雕琢而成,那眼睛、那眉毛、那鼻子、那嘴,每一处都恰到好处。面部的肌肤更是清爽粉嫩,绝无半点瑕疵。
封尘看她面上还有未拭干的水珠,心知她刚刚净了面。
徐书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来我这做什么?”
封尘站起身,来到徐书婷近前,道:“沈家庄前,你受伤了?谁干的?”
徐书婷似乎早就等着封尘问这话,面色缓和了许多,道:“克敌先一步赶去跟你汇合,我晚了一步。路上遇到两个人在争斗,被他们剑气误伤。”
封尘耸然动容,道:“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轻易就伤了你?他们是谁?”
徐书婷道:“我未与他们照面,只是远远观去,其中一人该是摘星楼的新任楼主林长青,另一人却不认得。”
封尘更加吃惊,道:“你如何得知他是林长青?据闻林长青两日前还在蜀地。而且能与他争斗的,目前放眼江湖,还有谁?”
徐书婷也是满腹疑窦,缓缓坐下,道:“武功如此之高,又身怀景教绝学,不是他还能有谁?另一人,一身黑衣,出手之间大开大阖,武艺杂乱无章,有的是王家武学,有的是景教武学,还有些又从未见过。”
封尘讶道:“王家?王师远?”
徐书婷点点头,面色忽然转冷,寒声道:“听说颜敏是王师远的未婚妻子,沈家庄前,你却不顾安危,甘心为颜敏挡了一剑?”
听似疑问句,但封尘知道,这是肯定,是质问,是愤怒。
封尘斟酌片刻,道:“之前我和爹被引至摘星楼青州分舵,王、颜还有石雯姑娘三人恰好也到青州分舵,动手之际,颜姑娘曾帮我挡过一剑,此次我是投桃报李,以一剑还一剑罢了。”封尘自是知道徐书婷对自己的情意,更知道,以徐书婷强势的个性,决不允许自己和任何其他女子有丝毫扯不清的关系;若他无法给一个合理的解释,颜敏势必要承担她的怒火,因此,他不得不撒了一个谎。
可是,话说出去了,他的心里却仍不得安宁。正如徐书婷所问,他到底为何要替颜敏挡下那一剑?他们相见不过寥寥数次,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那一剑刺中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皮肉之苦罢了。
这到底是为何?
徐书婷看封尘神色凝重,不似作伪,心里的疑惑和愤怒便一扫而空,只是面上却依旧不冷不淡,道:“既如此,那便罢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李克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姐,师公唤你到鱼塘相见。”
徐书婷、封尘二人起身,跟着李克敌一起来到湖边。
湖边,王师远一行人正在静静等候。直到徐书婷到来,老人才开口道:“世间武学,能让我瞧得上眼的,估计也就四时令你还没见过了,今天正好有此机会,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老人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但徐书婷自然知道这是在跟她说话。
徐书婷看向王师远,道:“原来你就是杭州王家的人,既如此,还请指教。”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的气势忽然暴涨,似乎洪荒猛兽降临,将要择人而噬。
王师远微微一怔,苦笑道:“前辈和徐姑娘可能还不知,前几日我被屠天罡所伤,迄今未愈,手上实在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话刚说完,王师远便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细细一看,竟是垂钓的老人瞬间由静而动。从坐着垂钓到站起抓住王师远的手腕,似乎仅是刹那间的事情,王师远心下骇然。
老人将手指搭在王师远脉搏上凝神片刻,又扒开衣裳瞧了两眼,这才放开,坐回原来的地方,淡淡道:“封尘,你去我房里,拿清风散和切肤膏给他。婷儿,明早你再跟他比划比划吧。”
自受伤后,王师远一直提不上半点力气,并且伤势看不出恶化迹象,却一直不见好转,心中一直焦虑,现听老人的意思可以轻松解决,心中真是不甚欣喜。
忽地,他想起颜敏失忆的事来,不禁加急了语气,道:“前辈,这位是晚辈的未婚妻,因被歹人使了手段,忘了前尘往事,前辈能否帮忙医治,晚辈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一动不动,竟似睡着了。
王师远急道:“前辈,若前辈能帮她治好这失忆之症,晚辈愿将四时令中一门心法相授。”
四时令乃江湖中绝顶武学之一,先前听老人提起时亦是颇为推崇,因此王师远才提出此议。
果然,老人眼睑动了动,双眼陡睁,朝王师远看来。那眼神中有惊异,有兴奋,有希冀,有渴望。看来,四时令对他确实拥有极大的诱惑。
老人直视着王师远的双眼,道:“此言当真?”
王师远斩钉截铁道:“当然。”
老人不再言语,缓缓站起身来,向颜敏看去。
颜敏虽算不上绝世姿容,却也是清爽秀丽,被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如此近距离观察,顿觉尴尬无比。奈何经脉被封,武功全无,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闭上双眼。
老人目光炯炯,似乎可洞察一切,但围着颜敏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伸手轻轻拂开颜敏脑后黑发,再凝神细看一番,终于发现了三根极细的银针。盯着那三根银针思索良久,老人方才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与四时令终究无缘。”
王师远急道:“前辈此言何意?这三根银针到底是什么?”
老人又缓缓坐下,道:“此乃景教不传之秘,名为孟婆针。一旦施法,如同喝下孟婆汤一般,忘却一切前尘往事。三根针看似简单,但施法过程极其复杂,若有人不明所以,强行拔下这三针,轻则变成白痴,重则当场身死。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王师远沉吟道:“景教?”
老人又道:“要说景教,倒是与你们王家有些纠葛。好了,走吧走吧,不要打扰我钓鱼了。”
说着,又似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
王师远张嘴想再说什么,封尘制止道:“我们先过去吃点东西,给你上药了再说吧。”
回到住处,封尘到老人房里找出清风散和切肤膏,由颜烈给王师远上好药;众人简单用过晚饭后,便来到一个房间,纷纷落座。
王师远先道:“关于景教,我倒是有所耳闻。当年我二叔就是为了景教教主之女父子反目、离家出走,但其中具体情况,却一直讳莫如深,知之不详。”
封尘道:“百余年前,景教由极西之地传来。当时唤作大秦教,与我中原佛道两教教义全然不同,一直被视为异端。后来,隋末之时,更名为景教,取光明之意,并纠集教众,相助于高祖、太宗。因此建国后,太宗对景教礼遇有加,景教趁此广泛发展教众,成为番外宗教中最强的一股势力。武后临朝后,信仰佛教,开始打压景教,景教中以周云旗为首的一班人趁机脱离景教,在江湖上另立门户。”
封尘看了王师远一眼,道:“到后来周云旗的儿子周通海接任教主,在江湖上四处树敌,你二叔结识的就是他的女儿周望舒。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你祖父带领江湖同道杀到了景教老巢,逼死了周通海,你二叔与周望舒不知所踪。但其实,还有一件事,江湖上鲜为人知。”
王师远听得不禁入神。二叔王破天为了魔教之女叛出家门,从而使王氏蒙羞,这一点他自小深知。但之前的事却是从未听人具体说过,家里对景教二字也是讳莫如深,直到今日,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有关景教的详细情况。
当下听到封尘这话,不禁讶道:“还有什么事?”
封尘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若是所料不差,林长青应为周通海弟子。”
“什么?”王师远大吃一惊,不由站了起来,衣袖拂过,甚至打碎了桌面的茶具。
王师远的祖父王右锋是摧毁景教、杀死周通海首要人物,若林长青是周通海的弟子,他与王家的仇恨则实在太深,这样一来,对于林长青为何要杀王破军,总算是可以解释了。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若要报仇,林长青为何不在王右锋在世时报仇,为何要等到二十年后将这仇恨发泄在王破军的身上?
获得了一个消息,却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王师远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坐了下来。
封尘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如此迅速平静情绪,重新落座,心里不禁暗暗赞了一声。他又接着道:“今日林长青也到了沈家庄附近。”
王师远一怔,急道:“你们见过他?”
封尘看一眼徐书婷,徐书婷接过话茬道:“我之前没有见过此人,只是见他正与一人争斗,所用武学为景教武学,因此断定。”
王师远讶道:“还有人在跟林长青动手?那人是谁,胜负如何?”
徐书婷道:“那人我也不识,只是一身黑衣,动手之间大开大阖,与林长青战了个平手。”
放眼江湖,还有谁能够与林长青战个平手?王师远想起石雯说过石破天也会赶到沈家庄,结果到最后也没现身,如此看来,半路遇到林长青并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只是,如果林长青是周通海的弟子,而石破天当年与周望舒情投意合,他们俩不会不识。可是,他们到底是敌是友?今日他们到底因何动手?会是因为林长青杀害了他的亲兄长吗?
一瞬间,王师远忽然意识到,原本以为最可以信赖的石破天,甚至那个最值得他信赖的理由,都已经开始动摇。若当年石破天为了周望舒可以放弃父子之情,那今日他当真会为了久未见面的兄弟与当今武林第一人为敌?
他忽然有一丝的动摇。
可是,如果景教覆灭不过二十年,若是林长青时常使出景教武学,早已被江湖上的有心人识破了,又岂会等到今日?难道,正是因为林长青与石破天是旧识,才会如此不加掩饰?
话锋一转,封尘接着道:“颜姑娘的孟婆针传说中是景教的秘法,若真是孟婆针,那十有八九是林长青亲自施法。若想解开,势必要找林长青亲自解除了。”
王师远心里一沉。不过随即他又联想到,这门秘技,若是林长青学会了,周望舒没有理由不会;若是周望舒会的话,即便没有传给石破天,也该传给了石雯。
王师远心里安慰自己,下回见到石雯定要问个清楚。
封尘倒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当然,想要林长青解除确实比较难,除此以外,你们倒可以往少林走一趟。”
王师远讶道:“少林?”
封尘点头道:“景教刚传入中土时,为了顺利传教,跟中土佛道两教多有交流。建国之初,各教往来更为密切。少林为天下武学正宗,又曾救过秦王,在朝野中一直声望最隆,景教教主曾一年内六次拜访,互相交流教义、武学。若说对景教秘技的熟悉,少林当之无愧第一。当然,也不能保证,当年他们曾交流过孟婆针,只是说可能性相对大一点。”
王师远点点头。如此一来,起码有了两种可能性,一是石破天或石雯,二是少林。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颜敏一直记不得他,甚至一直将他视为敌人,他以后该怎么办。
王师远站起身来,向封尘和徐书婷郑重施了一礼,道:“不管日后孟婆针能不能解除,就凭今日二位坦陈相告,在下感激不尽。”
封尘忙站起,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尽早回去歇息吧。师公说了明日一早要你和书婷比试,别忘了。”
其实,不论是王师远,还是徐书婷,十几二十年来一直修习的都是杀人之术,不是演艺杂耍,对于老人一开始提出的比试,他内心是拒绝的。但看在他们收留颜烈的份上,一直没有发作;如今听了封尘和徐书婷提供的讯息,对自己裨益甚多,不胜感激之下,更是连一丝不快都没有了。
王师远道:“好。”
众人纷纷散去。
月华如水,湖面平静无波,垂钓的老人已然离去。
颜敏孤身独立,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倒影,一阵失落一阵迷茫。
自从前几日她醒转过来,便感觉脑部一阵疼痛,脑中的记忆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本来写满字的一张纸突然间碎成了无数片,有无数的瞬间在脑中闪过,但就是无法将其连贯起来,无法记忆起一件完整的事。
后来,云飞儿进来,端来药,诉说着他们的回忆。她说她叫云仙儿,是她的亲妹妹,自小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后来主人家道中落,她们被迫流落江湖,被摘星楼收留。此次也是被仇家追杀,导致脑部受到巨创,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颜敏本就是个单纯的女子,听了云飞儿的话,感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自然信以为真,也因有一个如此关心自己的姐姐而欣喜不已。可是,今日,一开始听王师远朝她喊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后来落入他们之手后姐姐也没有尝试要救她回去,最后到得谷中后,听老人说她是中了孟婆针,一次又一次的,不断有人告诉她,她不叫云仙儿,她叫颜敏。
她到底是谁?她内心在挣扎。
她也曾伸手摸后后脑勺,指尖传来的坚硬凸起明确告诉她,老人说的是真的,她的脑后真有三根针。
这三根针是孟婆针吗?
如果是真的,那云飞儿骗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真的叫颜敏吗?颜敏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她重新变回颜敏,身边的人会如何对她?那个叫王师远的青年,跟颜敏什么关系,他为何会如此关心她?那个封尘跟她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何甘愿自己受伤也要替她挡下那一剑?
思绪繁杂,颜敏站在湖边,任由凉风吹过,良久良久。
“在想什么?”忽地,一个温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颜敏扭头,原来是封尘。
颜敏赧颜笑道:“没想什么,睡不着出来走走。今日还要多谢你。”
封尘笑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夜深露重,还是早点休息。”
颜敏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封尘点点头,微笑着转身离去。
可当他转过身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知道这个短短的会面,兴许就会被徐书婷或是其他人看到,给他带来麻烦;他更知道,她的孟婆针一旦拔出,她恢复了记忆,她将重新回到王师远的身边,与他将隔着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距离。
可是,当他看到颜敏独自一人站在湖边,他的脚步便再也挪不开了;看着那孤独的背影,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哪怕只是跟她说上两句话。
看到她的容颜,哪怕不是绝美;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没有甜言蜜语,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慰藉和满足。
如此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