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昏暗的机厢里安静极了，只剩下高空飞行带来的声音盘旋在耳边。这趟最早的航班，注定了在机上的人都会在睡眠中度过这段旅程。
江渝微微地动了动因为蜷缩而有些发麻的腿，最后干脆睁开了双眼。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小毯子，随后坐直了身体。
他醒来没多久，空姐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对方客气地半蹲着，轻声细语地询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开始上早餐。
不管坐多少次飞机，他始终还是不习惯航空公司对于头等舱客户的服务，比如半蹲仰头交流。
他不喜欢。
“可以，谢谢。”
江渝有些耳鸣，对他来说坐飞机就是一场折磨。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忘记带耳塞，也没有人会提醒他带好耳塞。
只是，他这次必须快速到达目的地，弄清楚一些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
飞机在经过3个多小时的飞行后到达了目的地，他拿着简单的行李直接出了机场，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接他了。
江渝走出机场，远远地就在一辆熟悉的大奔前看见了一个黑色寸头的背影。
他的脚步突然有些迟疑，心想李文昊真不够意思，居然都不亲自来，随便找个人就把自己打发了。
“发什么呆呢你？”
江渝一愣，拉着行李箱就跑到了那个寸头的面前，看清脸后一句国骂脱口而出。
“你没事吧李文昊，从良了你这是？”
“滚。”
江渝啧啧称奇。
要知道，他这个兄弟以前可是最宝贝那一头花花绿绿的头发了。不管他爸怎么教育，他就是死性不改，宁死不悔。
再看看现在，简直干净得像个才毕业的大学生。
“你这是顿悟了？”
“我媳妇说如果我不把头发弄得正常一点，她就不要我了。”
江渝沉默了。
“不秀恩爱会死？”
“你未婚妻呢？”
“先带我去你查到的那个地方吧。”
李文昊坐上车，“你还真是一心扑在你的生意上。”
“开车吧，我最近很忙。”
李文昊显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一路絮絮叨叨，硬是在江渝的耳边形成了立体环绕音效，让他烦不胜烦。
“闭嘴。”
车厢里顿时就清净了。
“就是这儿？”江渝走下车，看着面前一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墙外的爬山虎已经枯萎，露出了褐色的藤蔓和墙皮掉落的外观。
“我可是打听了好久。”李文昊靠在车上，一副没正形的样子，“我估计要不是我现在看着还算个正常人，别人都不一定会理我。”
“希望你一会也可以保持你的靠谱。”
李文昊带着江渝走进一栋楼房，顺着楼梯找到了五楼。
“这个楼梯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爬。”
两人站在平面上的时候都有些气喘。
“就是这家，我来之前已经联系过了。”
江渝点点头。
“咚咚咚，咚咚咚。”
“来了。”
门开得很快，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看见他们，老太太就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和蔼极了。
“你来啦小李，快坐快坐。”
李文昊放下手里的水果，和江渝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杨奶奶，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我那个朋友。”
老太太看了一眼江渝，由衷地赞叹道：“这也是个俊小伙。”
江渝脸上挂着微笑，客气地回话：“谢谢杨奶奶夸奖。”
“杨奶奶，我朋友是专门从上海过来的，就是为了来找以前住你家隔壁的邻居。”
老太太叹了口气，“也不止你们一拨人在找她们，之前也有人来问过。”
江渝喝了一口茶，神色改变得并不明显。
除了林帆，还有别人找过吗？
“她们很早以前就搬走了，大概是那个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可她们不是。她妈妈是大城市的人，也许是在这里待得厌烦了就回去了吧。”
“她们后来有和你联系过吗？”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李文昊之前在她面前的表现太好，也许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对她也是一种折磨，她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些不曾告诉过别人的秘密。
“惜惜是个好孩子，真的，她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妈妈并不喜欢她。大冬天的，经常让她穿着薄薄的衣服站在楼道里，一站就是一宿。虽然我们这里的冬天不算冷，可是晚上寒气多重啊，她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真的可怜。”
老太太伸手擦了擦眼睛，即使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但是想起当初那个孩子，她还是不免觉得难过。
“可是她不吵也不闹，见到我这样的老人家还会主动帮我提菜上楼，平常见到我也是一张笑脸。我有时候看她可怜，就把她叫到家里给她做点吃的。那个孩子真的很有教养，吃饭之前会再三感谢，吃完了还要主动刷碗。后来被她妈妈知道了，当时就把她揪着耳朵扯进了家里，第二天我看到她眼睛都是肿的。”
“后来我也不敢叫她到家里来了，只能在路上给她塞点吃的。她还特别小心地扶住我，给我说了一些话。”
“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吗？”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了，她捂住脸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停顿了多久，她才继续说道。
“她说杨奶奶，我妈妈不是坏人。她是因为我爸爸不在她身边，爷爷奶奶他们又欺负她，她才会心情不好。她只有我了，所以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只能朝我发泄，她真的不是坏人。”
江渝听着老太太的絮叨，心里有些不耐烦。他大老远跑过来，不是为了来听故事的。
他正想打断，李文昊却拉住了他，示意他继续听下去。江渝无奈，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
“她妈妈虽然不是一个好母亲，但确实很有文化。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听到惜惜她妈妈和她说英语，两个人都是用英语对话，她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弹钢琴，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的确是好听的。”
“后来惜惜和她妈妈就搬走了，我不知道她们搬去了哪里。但是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忘记过我，毕业的时候还给我寄来了她的照片和礼物。”老太太指了指茶几上的收音机，“她知道我爱听京剧，特意给我寄过来的。”
“我们能看看照片吗？”李文昊敏锐地听到老太太提及了毕业照片。
“我去找找。”
老太太起身走进屋子。
“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老太太本来年纪就大了，你让她慢慢想，说不定就想起什么关键信息了呢？”
“我很忙，如果这条路不通我就必须要找别的路，我没有时间浪费。”
“找到了。”老太太拿着照片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两人也默契地停止了争吵。
“你看看，惜惜长得可好看了。唉，这么一个人美心善的小姑娘，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李文昊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起来，“杨奶奶，哪个是你说的惜惜呀？”
“就是最左边那个长头发的姑娘。”
顺着老太太的提示看过去，李文昊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像。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女生让他觉得非常眼熟，眼熟得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而且还不止见过一面。
他皱起了眉，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总好像差点意思。
是谁呢。
“老江，这个女生我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你看一看，认识吗？”
江渝有些不耐烦地拿过照片，“你眼熟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能都认识……”
他看到了照片上的女孩。
那个年纪，的确只能被叫做女孩。
她带着学士帽，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莫名就能感觉到对于未来势在必得的决心和勇气。
江渝的手忍不住抚上了照片，他看着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女孩，眼眶难得地有些发涩。
“杨奶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她是八七年出生的吗？”
老太太掰了掰手指头，“应该是。”
李文昊用手肘撞了撞他，“资料上不是写了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渝却好像没听见似的。
他继续问道：“这里长了一颗红痣。”说着手指了指自己眉毛下方的位置。
“对，惜惜从小眉毛下面就长了一颗红痣，不过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
“有的，她有的。”江渝几乎在自言自语。
李文昊见状不对，夺过江渝手里的照片递给老太太，然后拉着他就告辞离开。
江渝在照片离手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可他终究只是徒劳地弯了弯手指，任着照片从自己的手里被拿走。
“你怎么回事！”李文昊不明白，为什么江渝突然失态成那个样子。
“我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江渝摇摇头，“你知道她是谁吗？”
“倪且惜。”
“是，也不是。”
李文昊一脸莫名其妙。
“原来，她以前过得那么难呀。”江渝像是被抽干了骨髓的皮囊，在寒风里摇摇欲坠。他的眼眶通红，像是熬了很久的夜却没有空闲躺下来休息哪怕一分钟，浑身散发出一种绝望和徒劳的气息。
“文昊，送我去机场。”
“我给你准备的接风宴你……”
“求求你。”
李文昊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发动了车子，把江渝送到了机场。
他上午在这里接到他，不过几个小时，又重新把他送回了这里。
“你千里迢迢来了这里，结果一口饭都没吃上。”
“飞机上可以吃，”江渝伸手给了李文昊一个拥抱，“谢谢你特地从昆明赶过来帮我查这件事。”
李文昊拍了拍他的背，“咱两谁跟谁，你不在这和我吃饭，我正好赶回去陪我媳妇吃晚饭。”
“还别说，真是你耽搁我了。”
江渝配合地笑出了声。
“行，那我走了。”
“下次见兄弟。”
江渝买了眼下最早回上海的航班。
他坐在候机室里休息，明明刚才听得并不认真，可只要一闭上眼，老太太描绘的每一个场景就像活过来了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出现。
她小时候也许是瘦弱的吧，她一直都很瘦，好像根本就长不胖。
小小的，瘦瘦的，站在声控灯早就失灵的楼梯里，明明自己的家就在眼前，却隔了一道怎么都进不去的门。
她会害怕的，她的胆子一直都很小。
还是说，她是因为这样的惩罚所以才变得胆小。
江渝的双手捂在脸上，他有些害怕自己会失控。
他不敢再去想象幼时的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因为后来他遇到的她是乐观开朗的，也是有些冷漠的。
他那个时候不懂她的冷漠从何而来，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骨子里对爱陌生又向往。她最理所当然的结局应该是变成一个冷漠的人，无视所有的人和事，始终游离在这个庞大但是陌生的世界里。
可她偏偏生得聪慧又敏感。
她从各种书籍里学习如何与人相处，然后把所思所想融入自己的改造中。巧妙的技巧和刻意的模仿，让她变成了一个有爱且懂爱的人。
只是这些伪装总会有漏洞，她骨子里的冷漠偶尔就会自然而然地暴露。
直到坐上返程的航班，江渝依然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直接拒绝了空姐的服务，“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不用管我。”
他记得，倪蔚是最不喜欢坐头等舱的。
因为她不喜欢空姐们的卑躬屈膝，对于这样的服务她非常地抗拒。
那时候自己和她会选择坐经济舱。她会在包里带上很多耳塞，总是出其不意地拿出一个又一个塞进自己的耳朵，就像个囤积了大量库存的批发商。
她总会照顾到别人的感受。
哪怕自己受了伤，也会顾及到她觉得重要的人。
江渝终于支撑不住，他无法自抑地失声痛哭。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悲伤，在这一刻从漂浮着的不安情绪变成了停不下来的真实眼泪。
机厢里没有一点声音。
周围的乘客大多疑惑却又不敢过多地注视那个泪流满面的男人，于是所有人都保持了安静。
算是对于悲伤的尊重。
江渝下飞机以后直接打车回了公司，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找回自己平日里冷静思考的状态和能力。
“江总。”
他抬头望去，乔琪已经来了。
“请坐。”
乔琪坐在离他很远的对面，等着他开口说接下来的安排。
“乔琪，你有看过倪蔚的户口本吗？”
乔琪点点头，“她买房的时候我看过。”
“那你知道她有什么曾用名吗？”
“有一个，我记不太清了。”乔琪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告诉江渝，回答得很是搪塞。
“乔琪，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怎么，你突然发现她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还是说她换个名字你就不认识她了？”
“乔琪。”
乔琪并不露怯，她直勾勾地看着江渝，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伤害了阿蔚，我不想跟你有除了工作关系以外的任何联系。”
“如果你想开除我，我求之不得。”
江渝低着头，他有些手足无措，或许乔琪说得对，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阿蔚。
“乔琪，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告诉我……”
乔琪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面露哀色的江渝，他的眼眶通红，其实仔细观察就能知道，在此之前他应该已经哭过了，眼睛还透着些不正常的红肿。
“你……”
乔琪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或者直白一些，她被现在的江渝惊到了。
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是现在这副魂不守舍悲痛欲绝的模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蔚的户口本上曾用名那一栏印的是倪且惜。不过她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直让我不要提。”
江渝闭了闭眼，他好像一瞬间就变得虚弱起来，灵魂逃离了躯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
“谢谢你，乔琪。”
“你没事吧？”乔琪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象征性地关心了他。
江渝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可以走了。”
乔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倪蔚。
“阿蔚说过，江渝的事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那我还是不要因为这件事打扰她了。”思虑良久，乔琪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倪蔚这件事。
“我该怎么办呢。”
江渝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你会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