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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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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从她记事起身边就一直有着阿玛和额娘的身影。

    额娘经常抱着她去御花园看鲤鱼,教她识世间万物,许她在阳光下草地上奔跑打滚。她最喜欢的就是翠绿欲滴的小草,沐浴着阳光的味道。

    阿玛总是很忙,早出晚归的,但是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一把抱起她,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说:无忧又胖了。这时她总会闹脾气地对阿玛张牙舞爪。额娘就会无奈看着我们,用手轻轻推着阿玛的肩膀:保成,你别总是逗她。

    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躺在阿玛和额娘中间睡觉,左手牵着阿玛,右手牵着额娘。很踏实,很温暖。

    就是阿玛不太喜欢,嘟嘟囔囔委屈地看着额娘,这时她就会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同样的方式看向阿玛。阿玛总会败下阵来,嫌弃瞪了她一眼,却温柔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睡觉。

    她幼时受尽了宠爱,一直觉得自己是阿玛和额娘最喜欢的也是唯一的孩子。直到从阿玛和额娘嘴里频繁听到平安这三个字。

    她虽没见过他们口中的平安,却能从他们那惦记和牵挂的表情里,悲伤和思念的语气中感受到那份不输于她的爱。

    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时的平安哥哥已进尚书房读书,尚书房一年的假期都没超过十日,再加上皇玛法亲自教导平安哥哥帝王心术,阿玛额娘一个月都难见到平安哥哥。

    阿玛额娘把平安哥哥那份爱也一起倾注到她身上了。

    幼时的她也曾吃醋地问他们最爱谁,阿玛就会抱着她给她讲着平安和无忧这两个乳名的含义。平平安安,长乐无忧。如同天下父母般,用最稚拙的爱期盼着他们的余生。

    可惜,她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幼时阿玛抱着牙牙学语,大些时阿玛握着她的小手写字,抱着她念论语诗经。带着她于马场上奔驰,陪着她于寒冬酷暑扎着马步。

    这时的阿玛不似平常的温柔,如严师般一板一眼监督着她。

    好在她没有辜负阿玛额娘的期盼,可能是骨子里那份相同的血脉,她的课业如阿玛般样样优秀,不输于尚书房几位皇伯的阿哥,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比阿哥差。

    直至过年那场宴会。她眼巴巴望着大臣们对平安哥哥笑着阿谀奉承和讨好。甚至课业样样不如她的皇孙们身后都跟着幕僚。

    她望着这君臣和睦的热闹场景,恍惚了许久。

    一旁的小太监瞧见她伫立在原地的,恭敬行礼问道:“怎么了,娜仁格格”

    她这时才如梦中惊醒般恍然大悟,是啊。她是格格。这就是她与哥哥最大的区别。

    她原本以为她受尽阿玛额娘甚至是皇玛法的宠爱,入尚书房读书习武,科科优异就能打破这个区别。

    但横跨于中华四五千年的天壤之别又岂是她个人就能够跨越的。她只会淹于滚滚的岁月长河里,那又何妨

    哪怕是样样不如她的阿哥只因为阿哥这个身份身边就照样有人追随。

    他们对阿哥的尊敬来源于阿哥自带的势力和影响。对她的尊敬则是因为她是太子的女儿,皇帝的孙女。

    她不服,出身的性别她无法选择,但人生的轨迹却世事无常,一切胜负难定。

    自此,她越发拼命得用功,严寒酷暑未有一日敢歇息。身后似乎有个巨大的黑影不间断地追逐她,欲将她吞噬。

    她可能本就有些天赋,再加上分外的刻苦,在尚书房的课业遥遥领先,不输于已上朝听政的天之骄子平安。

    太傅时常欣赏地望着她的文章,与她一同探讨,结束后复杂看着她,叹息道:“偏偏是个格格。”

    皇玛法时常带着她骑马围猎,瞧着她百发百中屠杀着猎物,长叹道:“若是个阿哥,大清就又有个铁帽子王了。”

    她分外地不解,招才以贤,为何要以性别为区分。

    对于他们的感慨,她不敢苟同。她天生尊贵,要个亲王又何妨。他们不给,她自会亲自来取。

    其实她这一生最敬重的是她的阿玛和额娘。小时候以为所有人的阿玛额娘都如他们一样。直至长大了才知原来她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

    他们亲手给了她选择的机会,铸造了她飞翔的翅膀。一点点浇灌喂大了她的野心。

    她不愿空有一身本事无地可施,她不愿一辈子被困在后院生儿育女。她和哥哥乃同胞兄弟,凭什么生来结局就注定了,她不甘心。若她是错的,那就让她这辈子都这么过下去吧。

    死在飘满鲜花与鲜血的光明大道上,她荣幸至极。

    她读书明理后,越深入了解这个世界,就越知自己所做之事的困难。但她心甘情愿赴那万丈深渊,虽九死而犹未悔。

    所幸有阿玛额娘背地里的支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陪着她一路走,永不停息的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滴血流干。

    与达巴拉干成亲来到草原时,望着风吹草低的广袤大地,她身体里的血脉都在沸腾。

    经过几个月暗中的打探,她基本摸清了科尔沁的情况,开始布了个大局。

    沙率亲王如今钦定的继承人是他继妻的嫡长子,达巴拉干的哥哥。

    她暗中与沙率亲王原妻的嫡长女,那个在木兰围猎之时被继妻的嫡次女死死欺负的女子见了面。

    果然那个嫡长女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对继妻和其孩子恨之入骨,她充满恨意的说她的阿玛与继妻一同谋害了她的额娘。她要为额娘报仇。

    无忧温柔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本宫可以帮你,但你也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无忧知道这就是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她利用了其刻入骨髓的恨意一步步把沙率亲王的继承人引入了陷阱里。

    那日,继承人犯了谋逆大事,被当众斩首。沙率亲王就两个嫡阿哥,达巴拉干就这样被推上了继承人的位置。

    而后,沙率亲王因病去世,达巴拉干继承爵位。

    望着达巴拉干清澈又茫然的目光,无助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无忧抿了抿嘴,神色晦暗不明。

    她一向果决,唯独对达巴拉干有一丝的心软。

    她与达巴拉干一同长大,他陪着她闯祸,为她收拾残局。于草原策马奔腾,于湖泊抓鱼戏水。

    她虽不知自己对达巴拉干是什么感情,但和他在一起时她很是欢喜。

    但达巴拉干明面上必须死。作为科尔沁的亲王,他天然就能得到蒙古部落的支持,对她的计划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她个人微弱的感情在庞大的政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身后背负着无数人的性命,不得有一丝的闪失。

    她只是想着让他消失一阵子,等时局稳定下来,她就把他接回来,做她一辈子的小侍卫。

    可惜……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微风习习的夜晚,篝火晚会上,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少男少女载歌载舞。大清将士于地匍匐前进。

    达巴拉干就在她怀里断了气,鲜血沾满了她的双手。

    这是算无遗策的她唯一一次算错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无忧温柔擦干净他唇瓣的血,轻轻一吻。对他行了一礼。

    他是草原上的雄鹰,亦有自己的骄傲。他改变不了两族交战的现实,也无法隐姓埋名待在她身边。好,她尊重他的选择。我的小侍卫,科尔沁的小亲王。

    但恕她难以从命,科尔沁的有些人绝不能留。

    无忧骑马一跃踏破营帐,一剑直取敌人的首级。清军踏破之处,头颅滚落。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

    之后无忧与蒙古各部落正式交战。

    胤礽六年,无忧率兵兵临准噶尔城下。万千名军士身着明亮的铠甲,参差的刀剑直插天空,泛着冷凝的寒光。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带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

    无忧眯了眯眼,望着戒备的前方,手向下一挥示意进攻。

    若说从前她只把草原当成建功立业的踏板的话,这些日子里,她见证了牧民们于夹缝中艰难生存,瞧见了蒙古大汉无畏的气节,倒是生出了许多归属感。

    乱世中想要重建秩序,就必须使之以鲜血和炮火,才能让其浴火重生。

    她临行前,阿玛曾按在她的肩膀,对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踏上这条路,就要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无论是爱新觉罗的还是蒙古族的,你准备好了吗?”

    她想她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也终于来了。大清的军队突然有了顾虑,被逼的步步后退。

    她定期一望,准噶尔亲王推搡着一异域女子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威胁着她们。

    她顿时明白了这是她的小姑姑,康熙玛法的小女儿,嫁到准噶尔几十年了。

    无忧瞧着亲王的猖狂大笑和公主的落泪求助,清军的士气大跌,眯了眯眼。

    那一刻,她仿佛如一个旁观者般,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看着她拉起弓稳稳地瞄准,动作一气呵成,那箭如白虹贯日,狠狠刺入公主的脑门。公主瞪大了双眼,浑身一震,而后七窍流血地软倒在地。

    她一马当先冲于前阵,直取敌军首级,对军队怒吼道:“噶尔丹逼死我大清的公主,大清的勇士们,随本宫杀。”

    “杀,杀,杀……”透破人心的呐喊令大地震动,野兽般的嘶吼蔓延于青青草原。那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无忧仔细整理着公主的遗容,带着大军对着她磕了三个头。极致的悲哀弥漫于军中。

    是她爱新觉罗对不起她,但她向她保证,日后没有公主会被送到草原联姻,她相信她们的牺牲会被永世铭记的。

    望着马车渐渐消失于无尽的草原上,她喃喃道:“你定不喜欢葬于草原,无忧带你回家。”

    其后各部落有派公主劝说的,有公主恨极刺杀的。她都手起刀落一一……

    她们已在蒙古部落扎根多年,子辈孙辈皆是部落的中流砥柱,于她们而言,蒙古才是家。

    ……

    经历了五年艰苦的奋战,无数人鲜血的洗礼,草原终于重归了平静,一切都如无忧所想井然有序的建造着。

    她这一生设过三个大局。一次是大战时,一次在生产时,一次于临死前。

    还记得她当时忍着尖锐的刺痛生下了长乐,听着门外刀剑相撞的破空声,扯起一抹冷笑,这些残余势力真蠢。

    她温柔看了一眼襁褓里的长乐,惨白着脸淡淡望着跪在底下的臣子,沙哑道:“一个不留,满门抄斩。”而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如今她的大限终于到了,无忧恍惚地望着屋顶。门外有人撕心裂肺喊着她暴君,而后被她的心腹如砍西瓜般一一杀了,有重臣小声抽泣着,长乐无助笑着她额娘……

    无忧脑袋一阵长鸣声扫过,眼中浮现出一片白光,她如走马灯般回顾着她的一生。

    她这一生手上沾满无数人的性命,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有臣子的,要是按佛教的说法,下了十八层地狱都洗不清她的罪孽。

    但她是大清的和硕瑞亲王,是草原的王,也算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位女性豪杰吧。

    无数人心甘情愿奉她为君,俯首称臣叫她殿下,为她出生入死;她领地下的人民安居乐业,幸福和睦。她的政策将永世绵延,她的事迹将鼓舞着更多的女性。

    所有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世分说。但她不接受任何人的评判。她就是她,于外人眼里杀人如麻的暴君,于百姓心中谦和善谏的贤君。

    万千赞美,她欣然接受;百般辱骂,她无所畏惧。

    是功是过,不是他们凭着一张嘴皮就能扯清的。

    若他们以她手刃亲族,广纳后宫为功过评判的标准的话,这样的批判恕她不能接受。

    纵观历史长河里,无数贤君暴主,哪位会因为沾满亲族鲜血和身后的风流韵事而否定他的政绩。

    无忧眼中浮现出如今浩瀚雄伟的主城,放肆大笑着,哈哈哈哈哈。那一声声如石锤般锻造进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

    她于笑中含着泪离去了。

    她将葬于这如小树般茁壮成长的草原上,亲眼看着它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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