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杜月梅(十五)
林朝生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不自然,“月梅,你,这是……何意?”
杜月梅轻声道:“小书生,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林朝生越发糊涂了,但他预感到这不是好事,他有些慌了,害怕地抓住杜月梅的胳膊,“月梅,你到底什么意思?”
杜月梅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容,“小书生,能在这里好好和你道别,也算了却了我的心愿。你该回去了,我们还会见面的,不管经历多少岁月,我一定会找到你。”
话音一落,她的身体像一缕青烟,开始慢慢消散,林朝生的手一下抓空了,“这是怎么了?月梅,月梅…… ”
他惊恐不已,歇斯底里地大喊,疯狂挥舞双手想抓住杜月梅的身体,那具身体虚无缥缈,像泡沫,像云朵,像天边的海市蜃楼,怎么抓也抓不到。
“月梅!”林朝生猛地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想动,却发现周围的空间十分狭窄活动不开。他伸手摸索一番,感觉自己仿佛被关在了一个木箱里,不,不是木箱,是棺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他的意识清晰无比,身体也不疼痛难受,浑身上下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感。他伸手撑住棺盖,用力一推,被厚土压住的棺盖一点点被推开了。
月黑风高,夜枭鸣啼。望日涯上,一座寂静高耸的坟堆突然传出了细微的响动,坟墓上的土石剧烈蠕动,诡异渗人,坟堆下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一只手突然从土堆里伸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手,再接着是一颗满脸泥垢的头。
林朝生顶开棺盖,扒开泥土,终于从墓穴里爬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从坟包上爬下来,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四周寂静无声,远处的灌木丛中不时传来鸟兽啼鸣,西面的山脚下,亮着一片绚丽的万家灯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朝生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坟墓前。他思绪混乱,难以置信自己死而复活。他从不相信鬼神,可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身体里有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这一切都是真的,荒诞又神奇。
呆坐了一刻钟,林朝生站起身,将坟包上散开的泥土恢复原状,浑浑噩噩,迷迷茫茫地走上了下山的路。
微风徐徐,树叶沙沙,林朝生墓碑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两道神秘的身影,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男人,瘦的是女人。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女人望着林朝生的墓碑,感叹连连:“为什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对他而言,活着比死了难受,就让他这样离开多好,没有思念,没有痛苦。唉!搞不懂真祖为什么要救他?”
男人道:“真祖行事,一向让人琢磨不透,你也别埋怨了,咱们是旁观者,这种事,看看就好。”
女人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举头幽怨地望向了漆黑的夜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岁月漫漫,孤寂作伴,可怜!可叹!”
男人呵呵笑了笑,打趣道:“哟!在人间待久了,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女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粗俗,一点涵养都没有,亏你也在人间待了这么久。”她冷哼一声,长袖一挥,凭空消失。
“呵!我粗俗,你还矫情呢!”男人啐了一句,消失在原地。
林朝生下山后乔装打扮混进了县城,他没敢回家,只是偷偷躲在家门口观望,林府挂着白锻,一片落寞萧条。他看到了小月,看到了父母,他们披麻戴孝,还在忙碌自己的后事。小月瘦了很多,眼睛红肿,面容憔悴,林父林母肉眼可见的衰老了,他去世前,两老口还是一头黑发,如今却已白发苍苍,脸上又平添了许多皱纹。
林朝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很想上去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可他不敢,他怕会吓到他们。他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拥有了异于常人的力量,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人。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每日躲在林府门外,偷偷观察家人的情况。
下山的第四天晚上,林朝生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反应,他浑身难受,口干舌燥,饥饿难当,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血腥的画面,一个可怕的声音不停在他脑海里回荡着,“血,吸血,吸血……”
一见到人,那股欲望就在他心里疯狂作祟,企图控制他的理智。他不敢再待在城里,跑到了县城东面的一片林子里。
黑云滚动,一弯残月悬挂在夜空,漆黑的林子里,树影婆娑。林朝生龇牙咧嘴,浑身震颤,趴在地上痛苦呻吟。他的身体从里到外,仿佛在被数以万计的蚂蚁蚕食,蚯蚓一样的青筋一根根爬上他的额头,豆大的汗珠如雨点从他脸上滑落。
林子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团昏黄的光亮,出现在通往县城的灰色弯曲小路尽头。林朝生猛地看过去,一个歪歪斜斜提着灯笼的人影出现路上。那人嘴里嘟嘟囔囔,身体摇摇晃晃,脚下偏一步,正一步,仿佛随时会摔倒。这是个醉汉。
林朝生再也控制不住,仅存的一点理智彻底被心里那股欲望摧毁。他慢慢站起,瞳孔渐渐变绿,在黑暗里散发出幽幽荧光,两颗森然的獠牙从张开的嘴里钻了出来。
“吼!”林朝生仰天大吼,音浪滚滚,声震云霄,林子里响起一阵扑腾声,惊起了一大片飞鸟。醉汉打了个激灵,被吓瘫在地,惊慌失措朝四周张望。
林朝生如狩猎的猛兽,纵身一跃,跳出树林,几个纵步来到醉汉身边。
“鬼啊!”醉汉被吓得屁滚尿流,酒瞬间醒了,尖叫着爬起来撒腿就跑。林朝生箭步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掬到身边,张开嘴,露出了牙。
“救命啊,救命啊……”醉汉抓着林朝生的手,拼命挣扎喊叫。
林朝生心底的理智被醉汉绝望的声音拉回了一些,他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侧过脸去,痛苦地挣扎起来。但仅片刻,这丝理智便被吞噬了。他慢慢转过头,绿莹莹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怜悯,张大嘴,缓缓朝醉汉的脖子靠近。醉汉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小书生!不要!”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搭在了林朝生的肩上。这声音……是杜月梅。他的意识猛然清醒了。松开醉汉,缓缓转过了身。
杜月梅站在林朝生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她的身体如同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光纱,银光闪闪,如梦似幻。
“小书生!不要这么做。这不是你,你是不会伤害别人的。”
“月梅!你……还在!”林朝生哽咽了,热泪盈眶,他伸手想触摸杜月梅,手臂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傻瓜,我一直都在!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杜月梅嘴角上扬,脸上荡开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身体化作点点白色的萤火,乘着微风,飞上夜空,飞向月亮,慢慢消散在了朦胧的月色下。
“月梅!”林朝生喃喃叫唤,失神地望着夜空,失神地望着月亮。
经历这次事后,林朝生慢慢发现了自己僵尸的身份,并慢慢适应了这种身份。留在人类社会暴露的风险很大,他选择归隐山林。
林朝生离世一年后,林父林母和小月离开卫河县,回到了桃源镇。宣德十年十二月,寒风刺骨,大雪纷飞,林朝生父亲在他母亲和小月的陪护下,病逝于家中,享年58岁。第二年开春,春雨绵绵,万物复苏,他母亲思念成疾,悲伤过度,也病逝于家中,享年57岁。林朝生不在,小月陪他们走完了最后一程。
父母离世前,林朝生心神不宁,有所感应,提前回到了桃源镇,可他不敢见他们,只能每天晚上悄悄躲在屋外,隔着窗户,偷偷观察屋里的情况。父母离世后,他也不敢出现,只能躲在暗处远远望着,暗暗抹泪,没人了才敢去他们坟前祭拜。在桃园镇偷偷为父母守了一年孝,他又重返山林。
成化元年,八月,不甘孤寂的林朝生,重返红尘。他回到桃源镇,爬上矮山坐在杜月梅的墓碑前陪了她一天,之后又去祭父母。三十几年没回来了,他以为俩老口的坟墓定已杂草丛生,变成荒坟,来到以后,却惊讶发现,两座坟墓边没有荆棘藤蔓,周边干干净净,只是墓碑风化褪色了。显然经常有人来打理。他家里那些亲戚不会这么做。这个人会是谁呢?
祭拜完父母,林朝生走进了桃园镇,他想回家看看。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时隔40年,桃源镇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繁荣,变得昌盛,也变得陌生了。好在镇子大致的布局没变,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过了这么久,也不知家里那间木屋还在不在,即使在,应该也已荒废,变得破烂不堪了吧!林朝生思索着,追随40年前的记忆,找到了家。
林朝生再次惊讶了。他家那间小木屋完好无损地屹立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木屋门口的梁木上还挂着晒干的玉米和辣椒。里面居然有人住?会是谁呢?联想到之前坟墓的情况,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木屋内传出响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佝偻着身体,干瘦老迈的身影,迈着沉重的步子跨出了门槛。她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杵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黄色拐杖,一步一顿,颤颤巍巍地走下门外的石梯。
林朝生急忙躲到了对户的巷子里,贴在巷口墙上,悄悄观察。他不禁动容了,尽管眼前的人已年迈不堪,已彻底变了样,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是小月,那个数十年前活泼大方、善解人意、如花似玉的姑娘。
难道……她一直没嫁人?林朝生眼眶一酸,眼中泛起了泪光。他悄悄跟在小月身后,小月走出云泥街,左转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他认得这条路,路的那边是安葬他爹娘的地方。他跟着小月来到爹娘的墓地,躲在坟墓对面的林子里,远远观望。
小月拖着僵硬的身体,对着两座墓碑作揖,行礼,口中喃喃诉说着什么。虽然隔得很远,林朝生还是听清了。她是来向两老口道别的,她说她的身体不方便,以后不能再来看他们了。
林朝生暗中观察小月一段时间后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仿佛与外界隔绝了。她的生活作息很规律,吃饭睡觉有特定的时间。她很喜欢看夕阳,每天黄昏,会准时坐到木屋后面的空地上,等待日落,她经常会看着夕阳发呆,有时还会悄悄流泪。林朝生心里很难受,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他默默看着她,直到冬天。
十一月二十三日,天寒地冻,天空下起鹅毛大雪,镇里镇外,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傍晚,小月卧床不起,在林朝生家那间简陋的小木屋里,迎来了人生大限。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林朝生出现了。
窗外寒风凛冽,雪花飘飘,小月躺在床榻上,静静等待生命最后的时限,一生的回忆开始在他脑海里翻涌,他想起了杜月梅,想起了他们朝夕相处、慢慢长大的点点滴滴……回忆一点点推进,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林朝生,想到了他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
正房传来脚步声,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他面带微笑,文质彬彬,与小月脑海中的影像重合了。
“小月!好久……不见!”林朝生走到床前,看着小月,轻轻叫唤。
小月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光,皱纹纵横的脸上焕发了一些生机。她用力挤出一丝微笑,发出了沙哑、虚弱、绵长的声音,“公子!你……来接我了我吗!”
林朝生眼眶湿润,点点头,温和地笑了,“我……来接你了!”
小月喃喃道:“小姐呢?你和小姐……过得还好吗!”
林朝生哽咽了,“月梅她……有事耽误了!晚一些到,我们……过得很好!”
“那就好!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了!”
小月笑着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了两行幸福的泪水。三日后,林朝生将小月安葬在了他父母身边。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又是一年春天,小溪哗哗流淌,柳树长出嫩叶,漫山遍野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走过春夏秋冬,跨过岁月长河。林朝生已记不清他经历了多少个春天。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花开花谢,花谢花开,他却始终没有半点变化,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