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杜月梅(八)
翌日午后,小月借故出去买东西,带着杜月梅的信悄悄来到小溪边找到了林朝生。林朝生正盘腿坐在柳树底下,聚精会神地研读《中庸》。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林朝生心中一喜,以为是杜月梅,兴奋地转过了身,看到小月后他愣了愣,放下书,站了起来。
“小月,你……怎么来了?”早前杜月梅来找他时,曾带小月来过好几次,近些年虽没见到她了,但他还认得她。
小月道:“是我家小姐让我来的。”他从衣袖中取出杜月梅给他的信物,递给了林朝生,“林公子,小姐被老爷禁足,以后不能与你见面了,她让我把这封信和这颗骰子给你。”
林朝生脸色大变,心急如焚,“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月安抚道:“林公子莫要担心,小姐没事,只是被禁住了。”说完,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老爷曾经定下规矩,一月允许你们见一次面,但不能有肢体接触,可不知他从哪儿发现你们坏了规矩,一气之下,便把小姐禁足了!除了不能出杜宅,小姐一切和原来一样,林公子不用太担心。”
这个规矩林朝生根本不知道。他叹了口气,缓缓接过信和骰子,望着手中的骰子出了神。骰子通体泛黄,如黄玉一样晶莹剔透,六个面,均匀的刻着深深的红点。看到骰子上如红豆一样的红点,他便明白了杜月梅的意思。“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杜月梅是借骰子,表达她对自己深刻的思恋。
林朝生收起骰子,慢慢拆开了信,信纸摊开,一列列娟秀的小楷,出现在他眼前。
“小书生,我因坏了和爹定下的规矩,被禁足了,具体缘由,我想小月已向你说明,我便不多言了。别担心,我这边一切安好,只是不能出杜宅,待三年后你考取功名,来我家提亲,我便可以恢复自由了。我们已熬过两个三年,剩下这三年,于我们而言,已算不得什么,很快就会过去。这期间,我们虽不能相见,但可以通过书信往来,我已拜托小月,让她充当我们的信使,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由她传递。你别分心,好好备考,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吃好,睡好,玩好,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等你来娶我。”
放心吧月梅,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读毕,林朝生将信小心折好,放入信封,收入了怀中,他微笑着看向小月,道:“谢谢你,小月,替我转告你家小姐,让她好好珍重,静候我的好消息!”
夜深人静,月色融融。三更已过,林朝生仍坐在书桌前埋头苦读。他的眼睛有些涩了,放下书本准备休息片刻。看到桌上那颗黄色的骨骰,他又想起了杜月梅,想起了温庭钧那首诗。他起身,从书桌右边的卷缸里,找出了十年前为杜月梅画的那幅画。他拆开绑画的线,将画卷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摊开,磨墨执笔,在画上题上了那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和小月分开后,林朝生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备考中。他把杜月梅的画像挂到了书桌前的墙上,每当思念她时,便抬头看看。秋去冬来,季节更替,转眼,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科考一日日逼近,林朝生越来越沉着。往次接近科考日,他便莫名紧张,这次却异常冷静。他已做好准备,信心十足,无所畏惧。
这两年林朝生和杜月梅一直通过书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虽没见面,却一点也不比以前见面联系得少。他与杜月没来往的书信,已堆了厚厚一摞,快赶上一本书了。
寒潮消退,大地回暖,枯木生芽,万物复苏,又是一个美妙的春天。小溪边的垂柳,长出了葱绿茂密的枝条,土地上的枯草,绿油油一片,重新焕发生了机,满山遍野,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菜花,桃花,梨花,樱花,杏花,玉兰花,迎春花,海棠花,郁金香……百花争艳,美轮美奂。
柳树下,林朝生借着画板,奋笔疾书,飞文染翰,顷刻便写完了一封信。他放下画笔,取下笺纸,轻轻吹了几口气,不一会儿墨水便干了,他将信折好,放入信封,递给了身旁的小月。
“小月,又要麻烦你了!”
小月接过信,小心收好,笑道:“公子客气了。公子,我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她好奇地问。林朝生今日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与往常很不一样。
林朝生笑道:“没什么喜事,只是受到眼前风景的感染。”林朝生转念一想,又道:”其实,也算有件喜事,现在已是三月,再有数月,我便可以参加科举,与你家小姐相聚了。每每想到此,总是喜不自胜。”
“公子对小姐,真是痴情!”小月喜道:“看来公子这次对科举已有十足的把握,小月在此先恭喜你了。”
林朝生谦逊地笑了笑道:“这倒不至于,应该,有个八、九成的把握吧!”
小月道:“九成的把握,那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公子一定能高中。”
“借你吉言!”林朝生感激地看着小月,说道:“小月,这些年你不辞辛苦的为我们来回奔波送信,真是辛苦你了!待我八月赶考回来,去杜府提亲,便为你赎身,还你自由。”
小月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不用如此,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和小姐做的。小姐很好,我待在他身边,过得很快乐,自不自由,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跟在小姐身边,好好服侍她。”
“你对月梅,真是情深意重!”林朝生劝道:“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也得嫁人,也得组建自己的家庭。我和月梅提过你的事,我们都希望你以后能嫁个好人家,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小月摇了摇头,温言细语,“不用,跟在小姐身边,我就很幸福了。”
林朝生叹息道:“可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了!”
小月浅笑道:“没有公不公平,都是我自愿的!”
“月梅,近来可好?一年之计在于春,时光如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春天又来了。不知你在家中,是否能观赏到春色。今日清晨,我突发兴致,爬上了小溪后方的青云山,山上鲜花遍野,万紫千红,美不胜收。你庭院里的桃花,此刻应该也开了吧!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春色更浓,花开得更多、更艳丽,此情此景,真想带你好好观赏一番!不过无碍,今年看不到,我们明年看。距离乡试,只有数月,这次我成竹在胸,势在必得,你静候佳音即可,待我九月摘得桂榜,再带你畅游山水,把这三年的遗憾补上。”
杜月梅脸上挂着喜悦的微笑,慢慢收起了笺纸。小月在一帮默默地看着她。
“小姐,林公子都说什么了?”小月好奇地问。
杜月梅拉开书桌抽屉,把信放入了一叠笺纸中,笑道:“没什么,就让我安心等他,待他九月摘得桂花榜,再带我去游山玩水。快三年没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小月,他的情况可好?有没有什么变化?”
小月笑道:“林公子还是以前那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模样。他这次的气色比以往好很多,精神奕奕,神采焕发,对不久后的科举充满信心。小姐,林公子这次一定能高中,你们终于要熬出头了。”
“嗯!”杜月梅点头,拉过小月的手,温声道:“小月,谢谢你,这三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我和朝生商量过了,待他这次赶考回来,就为你赎身,到时候,你便可以去追求你的幸福了。”
小月摇头,“小姐,我哪儿也不去,就跟在你身边。”
杜月梅苦笑道:“傻姑娘,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你困在杜府这么多年,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我想看你成家,找到好的归宿,拥有自己的幸福。”
小月温情地笑道:“小姐,你我相伴了二十年,情同姐妹,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杜月梅感动不已,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嘭嘭嘭,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小姐,你在吗,老爷让你去一趟正厅!”
杜月梅松开了小月,看向门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丫鬟摇了摇头,“不知道,老爷只让我来通知你一声,让你赶紧过去。”
杜月梅与小月对视了一眼,回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丫鬟离开了,小月忧心道:“小姐,老爷亲自传唤你,只怕……不是什么幸事!”
杜月梅若有所思,轻语道:“去看看就知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随意收拾了一下,杜月梅便和小月动身了。走到正厅门口,一阵爽朗的谈笑声飘了出来。杜月梅不由一愣,有客人。杜明礼笑得很大声,能引得他如此高兴,客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她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在门口停了片刻,酝酿了一番情绪,面带清冷,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一进屋便故意拔高声音,高声道:“爹,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明礼怔住,笑容逐渐僵硬,脸色如泰山崩塌,垮到了阴沉的谷底。堂下的客人均诧异地看着杜月梅。杜明礼悄悄瞅了客人两眼,露出尴尬之色,看向杜月梅,厉声道:“怎么说话呢?没看见有客人在吗?”
堂下左边的客椅上坐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两人均是穿绸带段,衣着华丽。老人面颊消瘦,眼睛深凹,须发花白,留着一副直达胸口的浓密长须。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灰色万字菊花纹交领大袖袍,双目炯炯有神,容光焕发,威严气派。青年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容貌英俊,手拿花折扇,身着一袭青色龟甲文鳖衣,脚穿白色如意云头鞋,儒雅端正,气度不凡。看到杜月梅后,他明显怔了怔。
杜月梅不以为然地扭头看了两人一眼,嬉笑道:“不好意思,没注意。”
杜明礼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小女自小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还请胡兄与贤侄见谅。”
青年看向杜月梅,面带微笑,眼露华光,“杜小姐不拘礼节,性格爽直,实乃真性情也。”
杜明礼松了口气,介绍道:“月梅,这位长者正是爹经常给你提起的,爹儿时在私塾上课时的知己好友,胡清风,胡伯父。你胡伯父是有大学问之人,在金陵担任了十几年的国子监助教,培养出了无数治国名仕,现今朝堂上很多年轻有为的官员,都是他的学生。胡兄如今可谓功德圆满,桃李满天下!”
老者抚着长须,谦逊笑道,“杜兄过誉了,说到底,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嘴上这么说,他的脸上却挂着几分肉眼可见的傲气。
“胡伯父好!”杜月梅躬身行礼,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杜明礼继续道:“这位公子叫刘元修,是你胡伯父的侄儿,刘公子可不得了,乃人中龙凤,是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十六岁便考中进士,位列一甲探花,入朝不到四年的时间,已官拜六品,升至钦天监监副,实乃国之栋梁,前途无量!”
刘元修儒雅笑道:“伯父过誉了,元修不过是运气好了一些!”
杜月梅面向刘元修,挤出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刘公子好!”说完她看向明礼,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微笑,“爹,客人也见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杜明礼愣住,一时间怒火中烧,有客人在,不好发作,又强忍了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胡伯父是爹的好朋友,难得来一趟,你今日便留在这里,与我一同招待他。”
杜月梅怪声笑道:“我看就算了吧,我一个女儿家,与胡伯父和刘公子又不熟,坐在这里怪难为情的。您陪他们就行了。您刚才派人叫我时,我正在房里作画,画才画到一半,我得回去把它画完。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他冲胡清风和刘元修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大踏步离开。
杜明礼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讪讪地笑了笑,道:“被我惯坏了,让胡兄和贤侄见笑了!”
刘元修道:“伯父言重了,我觉得挺好的,杜小姐快人快语,直来直往,颇具巾帼风范。”他缓缓望向门口,望向杜月梅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