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十知天命
第一桶金后，她没有像其他外地来蓉的同事或朋友一样，马上买房定居，而是砸重金买了一辆牧马人，只因她的心并未归属这座省会城市。至于她今后会在哪里安家，还有些迷茫，尤其在跟男朋友分手后，更是如坠烟雾。一想到前路渺茫的将来，她就有些烦躁，随即打开了车窗，任由四月的风猛吹脸颊。嗯？开窗后不久，一阵桂花香随风而至，她吸了吸鼻子，顿觉神清气爽，而心头的烦闷也很快散去，让她可以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嚯！这春节都过了，路边的彩灯还有这么多。”
各色花灯沿着釜溪河岸绵延不绝，点缀着翠绿色的河面与青葱的山林，更显春山如笑。“要是到了晚上，肯定绝美！”
明亭莞尔。她不禁回想起了儿时去彩灯公园看灯会的路上，在途经这条母亲河时，都要趴在栏杆上俯视一会儿河面倒映的灯光，然后沉浸在那五光十色，又光怪陆离的灯影世界中……所以，自小她就对家里的彩灯公司引以为豪，就像喜欢吃雪糕的孩子家里是开雪糕厂的一样，随时满足需求。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家里的彩灯公司在她眼中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可即便如此，当她走进才短短一年没来的“大明彩灯”时，还是惊了一跳，“怎么乱糟糟的？还有一条…狗？”
看着甩尾跑来的一只中华田园犬，再环视着前店的杂乱无章，明亭拧紧了双眉，感觉公司的情况远比家里要遭。家里乱了，花些时间收拾就能恢复整洁；而公司乱了，则意味着人心已散，内外忧患。“这是明总收留的流浪狗，刚来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还有皮肤病，你瞧现在养得多好。”
罗正华迎了出来，笑眯眯地给她介绍起了这条叫“明当当”的镇店神兽。明亭蹲下来撸着狗头，瞄了一眼在各自工位看似很忙，实则摸鱼的员工，扯着嘴角对罗正华哂笑道：“现在我爸的精力都放狗身上了吧？那他是不是还爱上了钓鱼？”
“呃……”罗正华被问得不明所以，于是打着哈哈带她上到二楼的办公室，直奔主题，“昨天在电话里不方便说太多，其实呀，虽然是有几家外地公司想盘下我们‘大明彩灯’，但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给的价都很低。”
“这样那样的理由？”
明亭抬手示意：“罗叔叔，你展开说说。”
罗正华旋即坐直，“最大的问题就是疫情，这疫情不走，灯会办了也没人来看。”
“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们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好多外地单子，我们接不了，让那些靠制灯为生的技工只能另谋出路，觉得这行迟早要完球。”
“更可气的是，我们自贡的灯会行业面临困境，反倒给那些外地的彩灯公司崛起的机会，再加上现在信息发达了，早先那些不外传的制灯秘诀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就连我们‘大明彩灯’最引以为傲的‘海市蜃楼’都出现了山寨版。”
明亭蹙眉问：“其他同行呢？情况如何？”
罗正华叹气道：“哎！大哥莫说二哥，都差球不多。这两年，大家都在吃老本，吃得差不多了，就卖公司，或转行。”
“可转行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做了大半辈子的灯，突然去学个新东西，不是要我们的老命嘛！”
说着说着，他两手一摊，继续唉声叹气。明亭努起了嘴，沉默半晌后，数着手指说道：“一，在疫情因素的影响下，彩灯市场需求锐减，从业人员开始唱衰行业前景，选择了另谋出路，导致本就紧张的自贡彩灯从业技术人才更加短缺，反倒促使外地彩灯人才略微增多。二，同样也是疫情原因，导致自贡的彩灯制作厂家生产的彩灯运输不出去，人员异地派遣也受到影响，这就给许多外地彩灯公司制造了机会。三，自贡彩灯制作技艺的外传导致外地彩灯企业逐渐掌握彩灯制作的核心技艺，从而削弱了自贡彩灯的竞争力。”
语毕，她又把竖起的无名指和中指摁下，只留食指，“一句话，因为内忧外患，让自贡彩灯的核心竞争力在减弱！”
其实，疫情不过是导火索，自贡彩灯早就面临油尽灯枯的危机了。只是这话她不能当着本就遭受打击的罗正华说。“亭亭？”
就在此时，明丁丁回来了，罗正华赶紧撤离，并替父女俩把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你…都知道了？”
对上女儿深邃的凝视，明丁丁搓了搓手，如实说道：“五十知天命，这样也好，让我能清醒地认识到，我没那个能力将我们老明家的彩灯工艺发扬下去，不如早早退休，换种活法。”
明亭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街道两旁款式各异的彩灯，缓缓说道：“在我小时候，你曾无比自豪地对我说，咱们自贡虽然只是一座西南小城，但有盐、有恐龙，还有灯会，四川没几个城市能比，所以自贡的车牌是川c，与省会成都只隔了一个b，尤其是这灯会，每20个自贡人就有1个会制彩灯…当然，这句话我持保留看法，但要是连你也放弃了，就又少了一个能做彩灯的人，连20比1都没了。”
闻言，明丁丁一个激灵，黯淡的双眸霎时有了光彩，他也转头望向窗外，盯着那排挂在树上随风摇曳的彩灯，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风总会吹过去……”片刻后，他一拍大腿，铁心铁意地说：“公司不卖了，再咬咬牙，总能撑到疫情结束的那一天！”
明亭展颜而笑，转过头来对他说：“我又要忤逆我妈的话了，暂时不滚回成都，协助你盘活公司。”
下定决心后，明亭再次穿上职业套装，让成都的朋友帮自己退了出租屋，准备留在自贡大干一场。而当她第二天再度驱车赶往“大明彩灯”时，已然没有昨日的彷徨，油门一路踩到底……“明总，考虑好了吗？20万再加2万，真的不能再多啦！”
刚停好车走到门口，明亭就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拉着明丁丁讨价还价，她猜对方应该来买公司的。而明丁丁已经不打算卖公司了，所以拒绝了对方，只是他的措辞式过于委婉，让对方误以为他在坐地起价。“明总，不是我说话难听，就你们这个公司，我入手就是亏，我能22万买下，全看在‘大明彩灯’这个牌子。”
“那你说说看，‘大明彩灯’这个牌子哪里吸引你？”
明亭走上前，站到了二人中间。“这位是……”那人疑惑地打量着明亭。明丁丁连忙介绍：“这是我女儿，这是邱总。”
“哦哦，你家千金啊！”
心知是明丁丁的女儿，邱总放下戒备，直言道：“‘大明彩灯’虽然现在不行了，但毕竟是个老牌子嘛，还参加过灯会。”
“你就是看中了我们‘大明彩灯’过去的名气吧？”
明亭也直接问。“那是那是！”
邱总猛点头。“呵！”
明亭笑了，“要说名气，那邱总可就孤陋寡闻了，‘大明彩灯’的名气可不单单是参加过历届灯会，还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从唐宋诞生，到大明扬名，这背后的文化传承和历史价值，可不是22万就买得来的。”
“那值多少钱？”
邱总皱眉问。这女儿比老爸更会抬价！明亭扬唇，反问他：“一个国家的文化传承，你认为值多少钱？”
无视邱总的张口语塞，明亭拉着明丁丁就走进了公司，并低头对明当当说：“当当，送客！”
“汪汪！”
明当当立即朝还愣在门外的邱总狂吠而去，吓得他落荒而逃。“亭姐，你真厉害！三两句就打发了那个老赖皮，还抬高了我们公司的身价。”
公司里最年轻的一位员工，也是公司唯一的销售陈家妹笑眯眯地挽住明亭，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而其他员工也朝她投来了赞赏的眼神。“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罗正华由衷夸赞。明亭靠着此举一下就俘获了员工的信赖，同时也让他们恢复了一些信心。但高兴过后，明亭在公司上了两天班就意识到自己不懂彩灯技术，而父亲与老员工的技术又过于保守，很难与时俱进，要想扭转当下的局势，还得另辟蹊径。“不能光靠我的管理和营销啊！根本问题还在技术突破和产品创新上。”
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陷入苦恼。“神呐，请赐给我一个精壮的男人…啊呸！一个厉害的帮手吧！”
最后，她只能走到窗边，双手合十，向天空祈祷。“阿嚏！阿嚏！”
此时，一道修长的人影刚好路过“大明彩灯”的楼下，在明亭向神灵许愿之际，他被吹来的花粉刺得连打喷嚏，于是停下来揉了揉鼻子，就隐约听到“精壮的男人”五个字，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见了“大明彩灯”的招牌，以及许完愿，正转身离开窗边的明亭。“精壮的男人很难找吗？我倒觉得像你们家‘海市蜃楼’那样的彩灯工艺不好找，只能仿形，难以传神。”
他望着明亭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