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化解困局（下）
年氏轻轻摘下纤纤柔荑上带着的护甲，信手拈了盘中的一枚果脯吃着，口中淡淡道：“倒也是，公主毕竟是住在外头的，那些个闲着没事儿干的言官御史可不是吃素的。”
这话里的意思，年贵妃似乎对都察院的那一干人很是不满。卿云微微一想，倒也明白，现在都察院带头参奏年大将军正不亦乐乎呢。年贵妃性子也是极其护短的，她身在内宫，又不清楚晓得自己二哥的一举一动，自然理所当然地选择相信和维护自己的娘家兄弟了。
关于此事，额娘已经劝过年贵妃，卿云也不想再多费什么唇舌了，毕竟，疏不间亲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便不置可否地道：“他们参奏他们的，汗阿玛心中自然是清楚的。”
年氏听了，面上笑容不禁多了三分，她语中带着几许自矜之色，“本宫的二哥是打藩邸时候就为皇上效忠的人，岂是他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言官所能离间？”说罢，年氏轻轻一哼。
年氏的自信，其实也并不意外。身在局中，世间几人能看破？既然之前额娘已经点拨，已然不曾点透，卿云也不觉得自己的口才胜过额娘。反而是这种话，说多了，只怕反而会引起年贵妃的反感。
卿云便微笑道：“是啊，真正厚实的君臣情分，自然是离间不了的。”——譬如汗阿玛和十三叔之间，任谁也离间不得。但年羹尧，虽然煊赫，却差得远了。可偏偏无论是年羹尧，还是年贵妃。都看不透这一点。
年贵妃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宫里不少人，甚至包括贤贵妃都劝过她关于娘家之事，年贵妃虽然晓得这也算是善言，但终究是打心眼里不认可的。听了前前后后，明明暗暗好几个人的示意，年氏不免有些烦了。如今唯独卿云赞同她的看法。故而年氏十分开心，唠唠叨叨便说起了自己娘家兄弟侄儿的鸡毛蒜皮事儿。
卿云起初还能当八卦来听，可无趣的八卦多了。卿云也忍不住渐渐想打瞌睡了。卿云想着自己要来办的正经事儿，便只得去打断她的啰嗦话，当场截话道：“昨日，我前去勇毅候府邸为老国公上香。恰巧碰见了老国公爷幼子欣徽。”
——突然开口叫他“欣徽”，卿云突然觉得有点别扭。纳喇氏的这一辈。都是星字开头，从英年早逝的欣衡，到她那个脑残的极品额附欣德，再到欣徽……还有女子也从星字。欣月、欣移，都是极好的名字。只不过，总有一二脑子拎不清的。
一听“欣徽”二字。年贵妃的脸色嗖地变了，唇角眼梢的微笑俱消失殆尽。
卿云明白。年贵妃这般表情代表的含义，便继续道：“纳喇欣徽跟我说，之前遭人刺杀，而刺杀的他的人……便是年家的死士。”
年贵妃脸色渐渐有些难看，她眼下有怒火翻腾，眼梢一挑，便道：“是吗？！听着倒是十分稀奇呢！”
卿云忙道：“此事，我自然不曾亲眼所见。只是我这个小叔子性子平和，素来不是个空口白话之人。他查清了那些死士身份之后，便直接求了我来问问，是否是他哪里得罪了年大将军？可否请惠贵妃代为说和？”——这一串子话，卿云脸红心不跳地说出了口，还是一副诚恳中带着几许无奈的样子。
若非年贵妃与卿云颇有几分私交，只怕立刻就要送客了。年氏强忍住胸腔中的怒火，在她心中，杀害她女儿的凶手居然还敢走公主的关系，想要说和？简直是痴人说梦！
年氏硬邦邦地道：“这是私怨，与公主无关，可否请公主不要插手？！”
“这……”卿云忙露出万分疑惑的表情，“贵妃可否明言告知，这纳喇欣徽又怎么会和年家结仇？又是结了什么样的仇，竟然动杀手？纳喇欣徽我虽然不是很了解，却也知道他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而在京畿附近，动了刀戈，也着实不是小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对年家也不是好事。如今老国公虽去了，纳喇欣徽也好歹是勇毅候的亲叔叔、著姓世家子弟，他若是一气之下，将此事闹到汗阿玛跟前，对年家可是大有害处的。”
年氏听了卿云这一席话，腹中怒火翻涌，不禁也有些暗恨自己二哥办事太不利！事情不成，竟然还被人抓住了查出了端倪！如今更是叫纳喇欣徽求到了公主头上，可见此人着实不简单！
年氏哼了一声，扬声道：“他还敢告到御前？！他若敢告，我就把那本——”话说到一半，年贵妃戛然而止。心中这才浮现出几丝后怕，不管她再怎么有理由，用死士暗杀满洲勋贵世家子弟，终究是触犯了皇上的底线。京城，可是天子脚下，皇上如何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
卿云急忙问：“那本什么？”
年氏却摇头道：“没什么……”
卿云垂下眼睑，低声道：“贵妃为何对怀恪如此三缄其口，贵妃是信不过我吗？”
年氏忙扯出一点笑容：“当然不是，只是这事儿……我……”
卿云又道：“其实我肯为说客，也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寻常，年家和纳喇氏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怎么突然就非要动杀手了？我也担心贵妃的亲兄，是否是为人挑唆利用了？”
年贵妃深吸一口气，她迟疑了片刻，看了一眼内殿服侍之人只有自己最心腹的康嬷嬷，便直言道：“我二哥，是听了我的吩咐，才去杀纳喇欣德的。”
卿云顿时无比配合地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情：“是贵妃要杀他？可、可是这是为什么吗呀？他和贵妃总不至于有什么仇怨吧？”
年氏下巴一扬，咬牙道：“他害死了本宫的女儿，难道不该偿命吗？”
“什么？！贵妃是说……四妹？可四妹当年不是得了热伤风才夭折了的吗？！”卿云继续惊疑地问道。
既然已经挑开了，年氏也不打算说一半藏一半的，便吩咐康嬷嬷道：“去把那本手札拿来。跟公主瞧瞧！”
康嬷嬷轻声道了一声“是”，便转身进了梢间寝殿，不消片刻，便取来了那本传说中的“手札”。
卿云自然是演戏演了个彻底，继续保持着脸色的疑惑不解，轻轻翻开康嬷嬷呈递上来的陈旧手札，仔细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着。直到翻到那个记叙了子文犯罪过程的那一页……
卿云心下突突跳着，却是一副埋头仔细研读的模样。
年贵妃气笑道：“那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本宫的女儿，就是被他给害死的！”
卿云眼底光泽闪烁。“这……的确太叫人难以置信了些。况且，纳喇欣徽着实没有理由要害死四妹妹啊。这里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卿云这话说得也着实在理，可年贵妃气在心头。早已不复理智，她冷冷道：“事到如今。公主还要偏帮着杀我女儿的凶手吗？！那个纳喇欣徽又不是公主的额附，公主何须管他死活？！”
年贵妃那句“不是公主的额附”，让卿云的心脏在一瞬间突然跳得更厉害了几分。的确她这番举动，这番维护和自己关系疏远的小叔子。着实有些过了。幸而年贵妃并未往那个方向去想，卿云也能稍稍安心几分。
她和子文的情愫，那可是不能见光的。起码现在是不能见光的。
卿云低头又看了看了篇手札的内容，又翻看了前后页。突然“咦”了一声，她忙将手札从自己腿上拿起来，放在自己与年贵妃之间的紫檀云龙纹炕几上，“贵妃快看，这一页的字迹，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年贵妃一愣，她忙垂首看了两眼：“有什么不对的？这上头的字迹，我可是亲自比照着当年叶岐给我开过的药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比照过了！这绝对是叶医正的亲笔！”
卿云笑了笑：“笔迹这种东西，若是有心模仿，学个十成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况且叶医正的字体是很常见端正董体字，要模仿也不是很难。”见年贵妃脸上颇有不以为然之色，卿云便忙按照子文所说的法子，认真地道：“不过我觉得不对劲，并非因为字迹可以仿造，而是贵妃不觉得这一页的字迹墨色似乎更新一些吗？”
“墨迹更新一些？”年贵妃急忙低头凝神去看，前后页面翻了好几回，“有更新一些吗？好像……”
见年贵妃此刻已经有了犹疑之色，卿云便晓得自己的心理暗示成功了，其实墨迹新旧，本来就是个很难区分的东西，不过是心中怀疑新旧不同，所以才觉得的确如此罢了。
卿云便继续蛊惑道：“贵妃不妨仔细瞧瞧，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但是因为纸张发黄，所以很难分辨。”
年贵妃凝重了眉头，眉心也是紧紧蹙着，“好像不同些，可好像又差不多的。”
卿云暗想着，心理暗示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这一切还都要建立在年贵妃对她十分相信的基础上，卿云便摘下手上的护甲，从那剩余的半盏残茶中沾了些许茶水在指尖，然后将页面翻到前一页，然后用湿润的手指在字迹上轻轻抹过。
卿云道：“若是陈年字迹，水渍也很难以弄花。可若是不超过一年的崭新字迹……”卿云说着，便翻回了证据那一页，将指肚轻轻按了下去，而那指肚上泛起了玉润般的光泽，这样的光泽是凡俗之人所看不到的月华灵力。
卿云的手指轻轻推开，便见一片乌黑之色被推了出去，仿佛洒了墨汁一般。
卿云轻声道：“前一页无法推开墨迹，这一页却如此容易化开，也就是说这是写了没多久的字迹！！”——而叶岐已经作古多年了……
卿云淡淡收回手，从袖中取出锦帕，擦了擦自己的指肚。来之前，卿云已经拿古籍来试过了，这月华灵力的确是太好用了。所以今日的一番试验，才如此流畅。
年氏惊愕地看着那墨迹晕染开来的页面，“这、这——”她语不成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墨色。
突然，年贵妃将自己手指头伸进了茶盏中——这样的举动，叫心提到嗓子眼。卿云自然知道她是想亲手试试！可她的手指头又没有月华之力，怎么可能推开字迹？！
卿云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急中生智之下，连忙将手指轻轻落在那一页的边角处，急忙预先把月华灵力灌注满整张页面。
旋即只见年贵妃的手指头压在了上头第一个字迹上，她旋即狠狠推开，果然拉出了一大片墨迹——
年贵妃咬咬牙，又换了一根手指去沾水，又忙翻了前页与后头页面试验，而卿云没有在那些页面上灌注月华灵力，自然推不出墨迹来。
年贵妃这才完全相信了卿云的说法，“只有这一页，是后来才加上的！”——幸而古代的书籍，都是线装的，也就是说，仔细将线拆除，便可随意在任何地方加入一页，然后再仔细重新缝线装好也就是了。
年贵妃不禁咬牙切齿：“钱氏这个贱人！！竟敢拿此事来利用本宫！！”年氏气得脸颊紫红，她狠狠将整本手札都抛进了内殿的珐琅大熏炉中。
卿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钱贵人揭发，只是她可是孝敬皇后的人，贵妃怎么会相信她呢？”
年贵妃咬牙恨恨道：“怪本宫愚蠢，怪本宫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就失去了理智，才会为钱氏这个贱人所利用！！哼！既有这番，本宫必然要她付出代价！”——夭折了的四公主，是年氏心中永远的痛，如今被钱氏火辣辣揭开这个伤疤，更利用这个伤疤，可谓是真正触动了年贵妃的底线。
见那手札被付之一炬，卿云的一颗心也总算回到的肚子里。看着年氏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卿云心中滑过一丝愧疚之色，不管怎么说，是她欺骗了年氏。
虽然她知道子文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助纣为虐。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她可以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去欺骗旁人。卿云暗暗想着，其实本质上，她和孝敬皇后、钱氏等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根本就没有区别吧。孝敬皇后何尝不是深爱着自己夭折了的儿子，钱氏又何尝不是将弘历看得重于自己性命？她们都有自己竭尽全力要维护的人，卿云也是。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一切之看，值与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