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砚尘生瞧见婚帖,眼神滴溜溜一转,似遇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面露悲情。
他在心里慢悠悠数了三个数,掐着他爹发飙的点轻轻“唉——”了一声,然后低眉臊眼地悄悄观察他爹神色。
砚不归满肚子的说教硬生生被憋了回去,眼里透着三分气愤三分窝火三分心疼以及一分悲痛。
在他爹满是谆谆教诲的目光里,砚尘生微蹙着眉,轻轻别过了脸,没有温度的日光透入阁中点缀着他的眉眼,从砚不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似有泪光。
二人相持不过片刻,砚不归挟灵力一挥袖,婚贴便成了堙粉,他注视着砚尘生,一字一句似从牙缝中蹦出来的:“砚家家大业大,那小子不愿与你结亲,乃是他不知好歹,几日后你与上三阁长老一同赴宴,他不愿意,将他拧回来便是,自有人为你主持公道。”
说罢便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语气里满是失望:“堂堂砚家少家主,为了这么个狗东西将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真是让人开眼!”
发现父亲对他有误会,砚尘生赶忙解释道:“父亲,我来寻你并非是为了景斯年的婚事。”
砚不归脚下一顿。
“景斯年既对我无意,我也不想再强求,往日里是我昏头了,孩儿已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砚不归转过身来,从下往上打量着他。
砚尘生接着道:“我不过是近日身体大好,又听翡月说今年的奉宝会将开,恰巧母亲生辰已近,我总觉得东西置办的不齐,想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添置的……至于景斯年的婚宴,我们既已无干连,不去也罢。”
砚不归挑眉,将信将疑道:“你既想要与他撇清关系,那就从此两不相欠吧,你去写封信来,与他道明,我差人去将你二人来往之物皆遣送回去。”
说着便丢来一枚金玉扳指:“若其中有你用得着的东西,不必心疼,去置办些更好的,扳指中是西市本月缴的税款房租,亦可动用私库,拿去用,莫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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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梁桥到东角街,整整20里地,入目皆是亭台楼阁、水榭歌坊。道路两旁摊挨摊铺接铺,吆喝声、讨买声喧闹不已。
忽然,桥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后方人像是察觉了什么,热闹的大街上忽然安静下来,街上人不自觉地让开路,立在道路两旁,向桥头望去。
原本还在和摊主讨价还价的散修见周围渐静,不明所以地顺着众人目光看去,旋即“嚯!”了一声,啧道,“好大的气派”。
只见桥头走来两列仪仗,当头一排六人驾玉骢开路,白金青玉冠,着霜色缎袍,领口与双袖烫白金仙鹤,外罩月白纱中单,黛色鹤纹蜿蜒两袖,针脚皆下密密麻麻绣了暗纹。
随后,十二位女侍霜纱遮面,各奉宝珠,分列两侧。
再之后,是一架车辇。
因那西梁桥是座拱桥,故先入众人眼中的便是整匹青蚕织所制的华盖,此时已有人轻声吸气了,待那九尺九寸宽的车架现了全貌,众人觑见立于两侧,执鹤纹幡幢的童子,才露出恍然神色。
车辇从众人面前经过,末尾还跟着十几名小奴,拖着五驾空箱,浩浩荡荡地跟着,井然有序,未发出丁点杂声。
见他们走远了,方才还起兴还价的散修用胳膊肘推怂两下摊主,道,“老板,我不跟你扯了,这东西我原价买,你跟我讲讲,刚刚那队是什么人?敢在太康灵都里摆这么大谱?”
老板睨他一眼,不想搭话。
那散修放下一颗下品灵石,道:“灵都禁飞行法术,奉宝会整整二十里地,最快的灵马也要跑上两个半时辰才能走完,他们慢慢悠悠,是要散步到猴年马月去?”
摊主接过灵石,不疾不徐道:“你也知我灵都北接四洲,南临六府,乃是全境灵气最充裕、最富庶之地。刚刚过去的那位爷,却是灵都贵人里的‘这个’。”
摊主左手放平,右手立其上竖起大拇指,而后看着散修一脸纳闷的样子,摇了摇头,接着道:“莫说这区区二十里,方圆二百里,一厘一毫,便是飞鸟衔的一根草,蝼蚁背的一粒尘,都是那位爷囊中之物啊。”
摊主揣起灵石,麻利收起了摊子,道:“砚家家主事务繁忙,修为又到瓶颈,不甚有什么闲工夫,估摸来的是砚家那位少主。”
“嘿——这奉宝会才到头一天,你急着收什么摊子啊?”散修拦下摊主,“我这才听了个囫囵。”
老板一把推过他要往前走,边走边道:“砚家少家主心里揣了位佳人,那佳人一月后要与别人结亲,看少家主那架势,是要买上五箱马车的好宝贝去闹场子啊!奉宝会有七天,少家主可不是每天都在……”老板拽了一把犹豫的散修,“哎快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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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内,砚尘生坐没坐相地歪在长榻上,来回划拉从侍女所奉宝珠中映照出的画面。看到感兴趣的商品便将画面放大,做上标记,侍女接到讯息后便会出列采购,将其收入空马车中。
他父亲太过抬举他和景斯年的关系了——他纠缠景斯年许久,赠其物品颇多,而景斯年给他的,不过只有初见时的一枚玉佩罢了。
忽然,砚尘生散漫的目光突然凝聚,盯着画面远处的一个角落,随后,他将画面放到最大,观察了一会。
那是一座酒楼和赌坊的夹巷,光线都照不进的角落里,窝着一个兜了围帽的人,那人一动不动,瘦削的身子包在黑袍里,露出一双毫无血色、干柴似的手。
砚尘生坐起身,左手拇指无意思地摩挲着薄唇,他盯着黑袍人身后——是个被黑布蒙着的铁笼,布不够宽,遮不住生锈的笼边,而一只带血的脚毫无生气地垂在铁栏后。
砚尘生屈手敲了两下身前矮桌,道:“停。”
打头一位修士跃起,落在砚尘生轿旁,附耳近窗,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砚尘生道:“西北向五十步,抓人。”
画面中,那黑袍人似有所感,抬头遥遥向砚尘生的车辇看了一眼,砚尘生察觉到,语气稍紧:“快!”
几乎同一时间,黑袍人退入小巷欲将铁笼卷进袖口,修士身形一晃,闪现在巷后,一剑削向黑袍人心口。
黑袍人格挡不及,右臂被削下,顺势将铁笼向修士砸去,随即整个人同右臂化成黑雾逃逸,那铁笼被力道一耸,“哐当——”一声,笼中传来铁链碰撞声,里面的人随动作一晃,并无任何声息,不知是不是死了。
周围因着动静围了一圈人,嗡嗡喃喃地讨论着。
“别追了,将铁笼带过来。”砚尘生指示修士,眉头紧皱,他翻出原先画面,将黑衣人身形截下,让奉珠侍女将画面放大映在车辇上空,传声道:“奉宝会禁止将凡人、修士、已化形妖修作为物品出售购买,违者,轻则逐出太康,重则废去修为、剔骨剖丹。此人违背奉宝会规矩,若有人将其捉拿送入砚府,赏青金石五百颗。”
话未落地,人群一片哗然,二十颗上品灵石便可在太康购置一套宅院,而一千颗上品灵石且换不到一颗青金石,砚家这小家主实在是大手笔。
修士将铁笼带至车辇前,恭敬问道:“此物如何处置?”
若是连人一起扔进露天的马车里,似乎不太妥当,但这样一路拖着也不甚方便。
砚尘生思索片刻,道:“兹事体大,笼子丢后面车里,人先放我这,等我回去请示父亲。”
修士三下五除二在保留笼壁所刻术法的前提下打开笼子,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停下了动作。
砚尘生问道:“怎么了?”
修士拿不准道:“是个妖修。”
“无碍,送进来吧。”
“是。”修士不敢耽搁,旋即对那妖修施了个小清洁术,随后两名侍童掀开车帘一角,将人抬进轿内。
这一系列动作极快,众人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笼中物什。
车辇接着前进,砚尘生眼皮不抬,继续划拉画面,只是这回有些心不在焉,下手不过脑袋。
他在走神——砚家虽在修真界占一席之地,但因家主重商,故在妖修、魔修与各派修士间皆保持中立,太康灵都禁杀戮,主城内禁武斗、禁飞行法术、买卖家奴另设杂役局等地进行交易,且需小奴自愿,不得私自拐卖。
他抬头看了眼角落里的妖修——说是妖修,瞧着却与十六七岁的人类少年一模一样,劲瘦,蜷在角落里,胳膊遮了半边脸,露出来的地方没一块好皮肉。砚尘生视线扫过妖修眉眼,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上辈子,砚家遭劫,便是因修士与妖族混战之时,有人在他砚家所辖区域剖人丹夺宝器,炼化后卖与妖族。
虽说砚家家主及夫人皆已半步小乘,且雇有不少大能坐镇。
但毕竟家大业大,平日里各门各派互相牵制,仰仗砚家关系门面,打点上下、运送物资,此事一被声张,他们便一旦得了时机,朝这块肥肉露出了利爪。
砚尘生走上前,轻轻拿开那妖修的胳膊,探了探鼻息,片刻后松了口气——气微欲绝,但还活着,
他把人放上软塌,从桌上小盒里摸出几块乳白色的玉石,那玉石甫一出手便灵气四逸,车辇内空气自行周转,灵气散入其中,多了股凌冽的气味,细闻像是山间松柏。
砚尘生体弱,便随身带着许多蓄养体脉之物,比如这几颗通灵软石。他将通灵软石放在妖修身侧,细软温和的灵气便自行化在其周身伤口上,不多时便好了大半,只剩其肋下一道长一尺,宽寸余的伤口,深可见骨,在他颜色微深却光洁的皮肤上显得十分狰狞。
于是砚尘生随手卖了两瓶上品白药和包扎的物件,让侍童递进辇内。
砚尘生几乎不曾受伤,也从未替别人涂过药,动作不免有些笨拙,白药疗伤极好,但碰到伤口会有剧烈疼痛,但这妖修确实是太过虚弱,两瓶白药上完也没有丝毫动静。
砚尘生没了闲逛的兴致,吩咐了些自己想要的东西让一小队人接着采买,便带着剩下的队伍先行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