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留归音
杨国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连着几天吃不下饭,有时候睡得起不来。
大家都知道,杨老爹怕是要不行了。
人都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村里人已开始悄悄准备杨国安的后事,杨国安的儿女们都不在村里,要早早通知他们回来。再者他在兰坪的名望极高,该怎么办丧事,请哪些人来,请谁来给他主持丧葬仪式,这些都需要商量。
这种情况下,云绣不忍去打扰他,也无法狠下心来,继续去催着杨国安讲完剩下的《指路经》。
云绣想,或许留些缺憾也不是不可以,目前记录的内容也足够多了。
可她仍很挣扎。
记录下所有的《指路经》并出版成书,是杨国安的心愿,也是他愿意为云绣讲解《指路经》的初衷。云绣心疼他的身体,亦想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云绣还在挣扎时,杨祈新来了。
杨祈新如今已经通过县级非遗传承人的审核,前几个月刚随队到香港演出四弦舞乐,广受好评。如今再看到她,精神面貌已与过去全然不同,整个人活泼了许多。
杨祈新一直很感激云绣,每每与人提起,总说,要不是云绣当初鼓励她去参加传习馆的培训,或许她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改变。
如今的生活很充实,她很喜欢。
“小云,你怎么不去我屋?”
杨祈新过来拉她,“我爹问了几遍了。”
云绣有些歉意:“杨老爹身子不好,我总去打扰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杨祈新拉着云绣往外走,“他想见你。”
杨国安如今已经下不了床了,靠在床头上,见云绣来了,发起脾气来:“你还真是好大架子,要请你你才来的噶。”
云绣不说话。
她明白杨国安并不是真的责怪她。
杨祈新拍拍云绣的手:“你在这里陪他说话,我去做饭。”
云绣点头。
杨祈新一走,杨国安又说道:“上一次讲到哪里了?”
云绣见杨国安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心中仍是不忍,劝道:“杨老爹,其实你讲的内容已经差不多了,够了的。”
杨国安沉默下去,眸光扫过来,刺得云绣浑身不适。
他问云绣:“你是不是说话不作数的?”
云绣:“……”
“你答应过我,我讲什么,你就记录什么,写什么出来。”
杨国安说道,“现在我还没死,我还要讲。”
那一刻云绣明白了,杨国安比她更具有坚定的决心。
要将他所掌握的《指路经》传下去的决心。
云绣不再挣扎,拉了凳子过来,打开录音笔,将杨国安上一次讲的内容复述一遍。
杨国安略加思索,接着往下讲去。
他讲得比从前满许多,也吃力许多,每讲几句便要靠在床头上休息一会儿,有时候没力气了,话讲得不清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会重复说几遍,问云绣听不听得清,还让云绣回播录音给他听,确认是能听清楚的。
云绣低着头,手里划动笔尖迅速记录一些关键词,视线渐渐模糊,有几滴泪水不可控制地滴到本子上晕开了字迹。
杨国安顿了顿,笑起来:“我都认识你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爱哭。你都多大了?快三十岁了吧?像个小女娃,就知道哭。”
云绣赶紧擦去眼泪。
杨国安缓了一会儿,又继续讲下去。
就这样,云绣每天都去杨国安家门口等着,杨国安一醒来就会找她。要不是杨国安家里已然住满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孩子们,云绣住到杨国安家里是最方便的。
冬天一场雨过后,温度就会降下许多。
第一场雪过后,山里冷得走几步耳朵牙齿便会僵硬。
夜里更是冷。
还好有火塘的余温温暖屋子。
云绣是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的。
来的是杨国安的儿子,略带歉意却急色匆匆:“云老师,我爸醒来,就是想见你,非见不可。”
云绣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裹上羽绒服,赶紧往杨国安家赶去。
杨国安直着身子坐在床头,精神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见云绣来,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我精神好一些了,还有一点没讲完,今天就能讲完了。你是不是睡了?我把你吵起来了。”
杨国安的态度格外的好。
云绣摇头:“不要紧。那我们开始。”
她拿着录音笔的手有些颤抖。
她不愿去承认心里那种不安是什么。
可这是事实。
杨国安要走了,他这是回光返照。
这一段《指路经》讲得很慢,很仔细,就如从前的每一段一般。
杨国安生怕漏下什么,生怕没讲明白。
云绣很冷静,她不再哭了,只是鼻子有些酸。
杨国安讲了一段,歇下来,忽而叹了口气,又说:“人都要死的,我死以后,你要是还来合水村,就继续帮我们写普米族的东西。也不用来坟头看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回到我祖先那里去了。我这一辈子,给很多人唱《指路经》,想着,要让他们回到普米族的故乡去,等我死后,就不知道谁来给我唱了。但我一定,要回去的。”
“好。”
云绣只说了这一个字,怕说多了,让杨国安听出她的哭腔来。
杨国安笑笑,没再说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讲解《指路经》。
黎明的阳光透过云雾,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普米族村落。
炊烟缓缓而起,狗吠穿于晨雾中,孩子的哭啼随之响起。
这就是人间烟火啊。
在清晨的阳光照亮这座古老的村落之时,这位曾经承载合水村深重文化的年迈老人,唱完最后一段《指路经》,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