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边界感
昆明民间文化艺术节是近几年来,乘着非遗的风才兴起来的活动。每年这个时候,各个地方都推选出出色的民间艺人,到艺术节上表演具有当地民族特色的节目,精挑细选一些节目出来,在闭幕式上表演。 江承飞送云绣的票可不便宜,不但不便宜,还不易买到。 云绣提前了二十来分钟到达文化宫门口,站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等张南。 领一张票,云绣给了张南。 张南没等来,夏骥倒是来了。 云绣以为夏骥也买了票,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夏骥朝她笑,笑容疏离浅淡:“走吧,云老师。”
云绣:“什么?”
“张南孩子突发疾病,她来不了,票给了我。”
夏骥说完,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还不走?演出就要开始了。”
云绣:“……” 台上表演的节目自然是与云绣在田野调查中看到的日常活动不同,节目表演更具观赏性和展演性,依据舞台效果做出适当的调整。 看了好一会儿,节目还算不错,只是于云绣而言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她看了一会儿,思绪便开始飘飘荡荡的,一会儿想着越言辛出差的事情,一会儿想着期中测试的考卷,一会儿又想着,今天过年是否还要在兰坪做田野…… 直到台上传来的报幕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接下来,我们友情来自兰坪的普米族兄弟为我们演奏普米族的传统乐器——四弦琴!”
云绣抬眸,于那一排演奏乐器的年轻人中看到了和晓光。 再看看与和晓光一道上台的演奏者,云绣都觉眼熟,都是在传习馆学习的年轻人。 云绣这下明白了,这次来参加艺术节的兰坪普米族民间艺人,是参与了“土风计划”的那些学员。蒋陵确实行动力极强,土风计划才开始这么些时候,就带着成员参加这样的大型活动了。 云绣又想着,据说闭幕式演出门票获得的收益,都会分给表演者们,这样一来,和晓光他们应该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样,也挺好的。 云绣不急着走,散场后等待后台的通道口,想碰碰运气,看能否等到和晓光,与他说上几句话。 “怎么不直接进去?”
夏骥穿过人流走了过来,“等在这里,未必能等到你想等的人。”
云绣惊讶,夏骥竟然还没走。 “闲杂人不能进后台。”
云绣简单解释了一句,却见到夏骥抬起步子往后台的方向走,丢下一句话来:“我跟你都不是闲杂人,可以进。”
云绣:“……” 表演者聚于后台,有人已经离开,有人在卸妆,有人在聊天。 云绣的目光穿过一层炫目的灯光,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和晓光,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和晓光?”
云绣招手呼唤他。 和晓光抬起头来,看到云绣,一双眼睛渐渐亮起来。 “我今天第一次表演,做得不好。蒋老师说我需要锻炼,要放开胆子,多出来表演。”
和晓光缓缓说着这些,影子在地面拉长。 “我觉得挺好的,你的羊头琴比以前进步很多。”
云绣说了些鼓励的话,跟在身边的夏骥开始拆台:“虽然算不上弹得好,但听得出来很努力了。”
云绣转过头去看夏骥一眼,神色复杂。 夏骥的口无遮拦,从来部分场合。 夏骥瞧见云绣的眼神,继续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听过非遗文化传承人的演奏,不会不知道真正的高水准是怎么样的。年轻人,还需要努力。”
云绣轻咳一声,与和晓光说道:“晓光,我不拿传承人的水平来要求你,你刚学不久,当然不能和他们比。但既然蒋老师让你来参加表演,就是认可你的能力了。”
和晓光腼腆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影子缓缓地动。 三个人,年轻的小伙子身着繁复的民族服饰,他身侧的一男一女,气质出众,气场却不怎么合。 行于月光下,走过路灯侧,空荡安静的街道因他们有了生气。 “云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和晓光似是犹疑了许久,才讲这话讲了出来。 云绣问他:“哪方面的事情?”
“杨村长说,参加土风计划学习羊头琴,出来表演了有钱拿。蒋老师也跟我说,我年轻,再学几年,他帮我出唱片,能挣更多的钱。”
和晓光说道,自语气中也能读出几分迷茫来,“但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出路。”
云绣心中翻覆思量,问和晓光:“晓光,你是不是还是更想回学校去念书?晓晚跟我说过,你的成绩比她的还好,要是你能继续读下去,很有可能可以考上大学,那样的人生也不错。你想不想回去念书?”
和晓光脸上似有什么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回过头来看云绣,笑起来,露出他的洁白牙齿:“不去了,晓晚是女孩子,她要是不念书,就更没有出路了。”
“晓光,”云绣明白和晓光意思,和晓光家中遭遇变故,生活贫困,拿不出足够的钱支持两个孩子上学,“要是你想,我可以帮你和晓晚,帮你们到大学毕业。”
和晓光一时间未明白云绣的意思,待他想明白了,震惊之色溢于脸上:“云姐姐,我……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
云绣笑起来:“有什么麻烦的,我有这个能力,你要相信我。”
说了这话,云绣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了记事本出来,写了一串号码,撕下那页纸递给和晓光:“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要是想清楚了,就给我打电话。”
和晓光没说话,只将那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揣进了衣袋中。 夏骥一路沉默,沉默着送走和晓光。 月光洒下些许温柔,他转过身来看云绣:“你还真是自不量力,你现在才多少工资?你知道要供一个学生上大学,要多少费用吗?”
云绣说道:“我心里有数,并不需要节衣缩食资助他们。”
云绣心中早就算够了,和晓光兄妹两人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生活费上她想她不必操心,只需要解决两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就好。这些钱,云绣是能够省下来的。 夏骥嘴角扯了一扯,似是在嘲笑:“云绣,你怎么这么天真?”
“这些年来,冯老师和高老师不知道资助了多少学生上学。我为什么不能做?”
云绣问夏骥。 夏骥又笑了:“你怎么能和高老师相提并论?”
云绣不想与夏骥争辩什么,转身想走时,夏骥快走几步过来拦住她:“云绣,你不认为你太感情用事了吗?身为学者,你认为你这样的职业素养合格吗?”
“感情用事?”
云绣有些生气了,“夏老师,你说我的职业素养不合格,因为我感情用事。我不认为做田野、写论文,做任何研究的时候,让感情占据上风了。你这么说,让我有些生气。”
她年纪尚小时,确实容易情绪化,可冯华通指出来后,她已经懂得去调整与纠正了。 夏骥说道:“你敢说,你没有对你的研究对象,对你田野点里的人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吗?和晓光、和晓晚、杨村长,他们是你的研究对象,可你已经把他们当成你的朋友,他们说什么你信什么,还要设身处地地去共情他们,你觉得这没问题吗?你是民族学研究者,他们是你研究的对象,你没有客观的视角,要怎么做出专业的、理智的判断?”
“你认为我共情我的研究对象,所以我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民族学研究者,是吗?”
云绣看着夏骥,她的目光锐利而严肃,令夏骥无处可躲,“我共情他们,与我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和立场去做调研、做研究,有什么冲突?”
夏骥辩驳之心也升腾起来,与云绣争辩道:“你是研究者,同时又把自己看作是他们的朋友,你是一个整体,难道你认为你可以把作为研究者的自己和作为朋友的自己这两个角色完全割裂开吗?田野调查的边界感本就模糊,我们作为研究者,就是要区分清楚他者和自我,随时保持清晰的边界意识,才能做出专业的研究。合水村不过就是你无数个田野点中的一个,难道每个田野点中的人,你都要视为朋友?你以为你是在交朋友还是在做调研?”
“夏骥,你为什么要做学术研究?为什么想成为民族学学者?”
云绣却不再辩驳下去,换了个问题问夏骥。 夏骥不假思索:“现实地来讲,我想要从事大学教授这个职业,社会地位不低,工资虽不算高却也算足够,有寒暑假,假如运气好一些,将来或许能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
“理想地来讲,做大学教授,教书育人,不需要受到那些万恶资本的压榨,能保留我这颗自诩清高的心。更加理想地讲,我喜欢民族学,这个工作与我的志趣相合。”
夏骥说完了他的理由,云绣便接话道:“我和你差不多,但我比你多一点。除了那些理由,我还想着,我做的研究能够为别人、为社会做些什么,就算我做的只是零星之火,我也愿意去尝试。”
“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走到这一步,还要继续走下去,难道只是为了搜集那些冷冰冰的资料,写那些专业的、客观的、没有温度的论文和著作吗?”
“我想多走一步,如果我不曾知道也不曾遇到过需要帮助的人,我可以不去想不去做,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什么都不做。你觉得我的共情让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民族学者,只是你认为而已。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道,我们各自有坚持,我不干扰你,你何必来指责我?”
云绣讲到这里,不想再与夏骥争论下去了,他们的理念本就不一样,再争辩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倒令她血压都要飙升起来了,便深吸一口气,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不想跟你没完没了地吵下去,我先走了,改天见。”
这一次,夏骥没再拦她。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云绣远去的背影,月光将她的身影晕出水墨画一般。 “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夏骥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