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反思性
又是新的一年,一入春,昆南大学的色彩便被浸染成了彩色。海棠粉若霞,花楹蓝如墨,三角梅挤在每个可以挤入的角落,不给春色留一丝空隙。 文津楼刚结束了一场招聘面试,面试对象是应聘昆南大学民族研究院教职的青年学者,有应届博士生,也有工作了几年的青年人才。 今年校园春招工作早已展开,许多毕业生毕业前便开始各处寻找工作了,云绣亦是如此。简历投到昆南大学不久后,她收到面试通知,回昆明来面试。 云绣收拾好文件袋,刚走出教学楼,身后便有人叫住了她。 是张南。 张南过来拍她的肩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请你吃东西。小锅米线怎么样?”
云绣笑着点头。 校园侧门那一家小锅米线开了有十几年了,学生爱吃,街坊邻里也爱吃。 几口米线下肚,张南问起面试的事情:“今天感觉怎么样?”
云绣道:“还好。廖院长说七个工作日内出结果。”
张南笑起来:“我觉得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是冯教授的高徒,发了几篇sci,又有留美访学经历,这个履历很优秀了。”
张南说着,竟高兴起来,“你要是拿了这个offer,就能拿人才引进层次的待遇,有科研启动基金,还有过渡公寓可以住。我跟你讲,那栋公寓是两年前新建的,条件可好了,位置也好,你每天走路上班都没问题。”
云绣哭笑不得:“学姐,你说得好像我真的能被录用一样。”
张南倒是自信:“院里招人,投过来的简历是我整理的,大家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你是五月答辩吗?”
“嗯。”
云绣点头,“毕业论文已经送盲审了。”
张南笑起来:“那你接下来比较清闲了,以你的能力,答辩没有问题的。”
“不一定。”
云绣面露些许不安,“盲审也有些担心。冯老师说我论文最后一章节的反思性讨论可能不会得到所有老师的认可,刚才面试的时候,高老师还特地问了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见。”
张南许久不做科研,略有不解:“反思性讨论是指?”
“你记得马尔库斯那本《作为文化批评的文化人类学》吗?”
云绣问道。 张南点头。 知名人类学家乔治·e马尔库斯的《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一书,是欧美社会人文科学研究的重要著作,也是理论反思的重要参考文献。马尔库斯擅长作文化批评与民族志方法论研究,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就指出了当代人文科学的表述危机的实质。这本书对中国民族学界的影响也颇深。 民族志与田野调查都是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民族志是基于田野调查的写作文本。 “民族志说到底是一种文化描写,我们现在大多做的是对他者的异文化的描写,马尔库斯认为现在民族志的文化描写仍然没有真正摆脱权力关系的影响,西方学者对异文化的描述,虽然已经开始尊重被研究对象的情感和看法,但整体来说,仍然摆脱不了一种高位对低位的描述状态,仍然是从西方的价值观出发去描述甚至评判他人的文化。”
“人类学一直对文化相对论和文化普通论这两个观点争执不下,对我们中国学者来说,也存在这样的困扰。民族学、人类学的理论来自西方,我们运用这套理论来做中国的本土研究,是不是会水土不服,如果会,要怎么处理这种水土不服,这都是需要讨论的问题。”
张南表示认同:“这个问题,去年的民族学研讨会上也有几位专家讨论过。我记得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哦对,兰坪普米族的非遗工作,也涉及到这个问题吗?”
“嗯,‘非遗’这个概念,并不是我们本土产生的概念。”
云绣解释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和外延界定,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出的,不是中国学术界产生的概念,而是个外生性概念,不是产生于汉语语境,是我们对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这个英文概念的翻译。”
“英语世界思维下产生的非遗概念,未必真的与中国实际情况切合,所以国务院颁布了一些文件,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相关文件进行补充。我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发现当地对非遗的理解和非遗申报工作的展开,还是没能摆脱别扭的缝合,没有真正地从当地的实际出发,这样并不利于我们自己的文化保护,反而会落入别人的话语权体系里。如果这方面能够有更多的政策文件引导,或者有一些领域专家来指导,应该会更好。”
张南听下来,也就明白了云绣的担忧:“冯老师是担心,你提出这个问题过于冒险了吧?毕竟现在申遗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大家热情正旺,人嘛,都不爱听扫兴的话。”
“嗯,何况我还只是个学生。”
云绣说道,“还没在学界站稳脚跟,就想着起飞了。”
张南疑惑:“那冯老师怎么会同意你送审?她没让你删掉这部分吗?”
“冯老师虽然担心,可她鼓励我这样去做。”
云绣笑了笑,“她说,话是不好听,可需要有人提出来。不能因为我是学生不是学术大佬,就不许我发现问题、提出问题。”
张南也笑起来:“之前,我听高老师说,冯老师带出来的学生她见过不少,只有你,是冯老师放开胆了去培养的。敢让你独自下怒江,江申一个男生,每次进怒江都必须跟着高老师一起。又让你出国深造,去的还是哈佛,我们跟国际一流水平还差得多,也不怕你自信心被打击。现在又肯让你在毕业论文里大胆论述,要知道,如果过不了,冯老师是要负很大部分责任的。”
云绣心中对冯华通有万般感激,她是冯华通的学生,她所面临的风险,冯华通是要与她一同担的。可自从那次在合水村,云绣与冯华通说那番话后,冯华通便真的如张南说的那样,放开了胆子让她去探索、去进步。 冯华通于云绣而言,就像是一棵高大坚定的树,有她立定在后方,为云绣挡风遮雨。 “冯老师……是我的恩师。”
“导师”与“恩师”,总归有那么些区别。 又听见张南说道:“我现在看你,与几年前你来找夏骥那时的样子,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云绣笑:“说得真玄乎。我长了两三岁,当然是有变化的。”
“不,不是年龄上的变化。”
张南继续说,“也不是相貌上的……嗯,当然了,你是变得更漂亮了。但我说的变化,是你气质上的变化。云绣,你去了一趟哈佛,看来学到不少东西,也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些。你好像,越来越像一位学者了。”
云绣乐道:“承你吉言,希望我早日成为一名真正的学者。”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云绣的手机响起,竟想不到,是高瑜的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