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番外之秦惟
“大公子, 剑炼好了。”
秦惟正在翻竹简,他顿了顿,合上书, 说:“拿上来吧。”
侍从弯着腰, 跪在地上, 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递到秦惟身前。秦惟看着眼前华贵深致的黑色剑匣,许久不动,侍从双手僵持着,连手都不敢抖。
秦惟最终打开木匣,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他的手指放在剑鞘上, 轻轻划过。
过了这么久,剑上已经没有温度, 但秦惟总觉得感受到了一阵温热。那是血的温热。
几天之前, 他的孪生弟弟进入剑炉中, 用血淬炼了这柄剑。这个办法是在秦惟的授意下提出的,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夔国现在被多国征讨, 境况危急, 急需用巫术增强国运。
秦惟知道,以他的父王自大又心虚的性情, 一定会相信这种可笑的办法。襄王雄心勃勃, 想要一统天下, 但同时又对自己极度不自信,多年来不断求神拜佛, 招揽异士, 每次大战都要请神佛保佑。秦惟从十岁的时候就完全看穿他的父亲了, 他能轻而易举地操控襄王的想法, 借襄王之手发出一道道政令,不断巩固自己的利益。
曾经是王宫里那些不听话的弟弟,嚣张跋扈的妃嫔,朝堂上反对他的大臣,现在,变成了他的孪生兄弟。
秦惟花了那么多心思收集材料,铸剑祭剑,但是等潜渊剑真的铸好,他连抽开看看都没有。秦惟漠然地将剑放回剑匣中,冷淡道:“收下去吧。”
侍从噤若寒蝉,恭敬跪拜:“诺。”
侍从走了,但是秦惟看着眼前的竹简,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很特殊,他一出生就背负着“天命为王”的预言,母后怕预言落空,不断在秦惟耳边念叨,你必须努力,必须成功,必须胜过所有公子,要不然,她的人生就全完了。秦惟也确实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赋,他从小就聪慧机敏,算数举一反三,字看一遍就能记住。这样的天赋更加助长了王后的疯魔,她的要求越来越严苛,最后,连秦惟犯错都不允许。
即便秦惟早慧,也慢慢吃不消这样的压力了。他极偶然地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悄悄观察王后身边的人,没过多久,就确定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王后当年生出来的,并不只是天资聪慧的大公子,而是一对双胎。
秦惟自认为他的生活就够窒息了,没想到,另一个孩子被王后关在冷宫里,常年见不到阳光,连和人说话都不许。秦惟暗暗叹了一声,怜惜自然是有的,但也仅有一丁点,一个从未谋面、和他长得一样,还会威胁他地位的兄弟,能指望秦惟有多少好感呢。
兴许也是天命如此,那个孩子竟然从冷宫里跑出来了,还恰巧撞到正在花园里读书的秦惟。秦惟端坐于坐榻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孩子,心想,原来真的很像。
那一年秦惟五岁,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冒险。
他让那个孩子写字,幸而那个孩子还算不蠢,看一眼就学会了。秦惟着实长松一口气,要是这个孩子顶着和他一样的脸,却总是干一些愚蠢粗鄙的行为,秦惟不保证能忍住不杀他。
那个孩子被送走后,秦惟对王后说:“父王已经发现了你动的手脚,与其等父王发作,不如断尾求生,将他放出来。”
王后迟疑:“可是,他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没什么。”秦惟看着纸张上稚嫩生硬的“王”字,慢慢说,“就是要一样才有用。”
没过几天,秦惟得知,王后给那个孩子取名为“恪”。秦惟在唇间滚动这个字,轻轻笑了:“秦恪,好名字。”
他名惟,可见王后对他的期许,而另一个孩子,却取名恪。
那个时候秦惟就隐隐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日后必不得善终。莠草才能共存,但同一片土地里,如何能供起两只老虎。
秦恪的成长速度很快,连秦惟这种天才都觉得意外。秦恪就像一颗被埋到黑暗里的种子,一旦接触到所需的阳光和土壤,立刻开始飞速成长。才不到一年,他就补齐了王宫孩子五岁应有的礼仪才学,然后开始追秦惟的进度,八岁的时候,就能和秦惟一起上课了。
之后,就开始了他们兄弟相互扮演的岁月。准确说,是秦恪扮演秦惟。
他们共同上课那段时间,是秦惟记忆中少有的温馨时光。他们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而且秦惟不需要压制自己的进度,有些时候夫子仅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就懂了,随后就能进行下一部分。这种棋逢对手的挑战感让秦惟非常兴奋,他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件不错的事情。
而不像那些蠢货,任何话都得说三遍,他们才能理解。
后面他们渐渐长大,秦惟开始进军朝堂,除此之外要结交他国公子,招揽门徒,必要时还得分一部分时间陪各族贵女宴游,实在无暇兼顾上课。秦惟省略了许多课程,只挑他需要的上,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也骤然减少。
秦惟不在后,秦恪放松很多,终于能自由发展他的特长。其实秦惟感觉到了,有他的地方,秦恪都在刻意收敛锋芒,但秦惟不在意,恪,本身就要收敛,忍耐。
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一切终于发展到矛盾爆发的时候。夔国和邻国对战,秦恪请命。他终于离开了王宫,之后如秦惟所料,笼子中的老虎一旦获得自由,并不愿意回来。
长陵之战的捷报送回王宫,所有人都很高兴,母后难得露出笑容。她疑神疑鬼许多年,如今终于肯相信,她的地位安稳了。而秦惟看着战报,却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形影不离、兄弟和睦是假象,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怎么可能发展出手足真情?秦惟将他早就准备好的折子递给父王,没过多久,父王就同意了。
找一个秦氏子弟祭剑,换取王国五十年气运不衰。秦惟虽然没有明说,但王宫众人心知肚明,祭剑的人选唯有一个。
襄王和王后去找秦恪的时候,秦惟没有同去。很快,秦惟就接到消息,说二公子同意了。
秦惟毫不意外,他制定这个计划前,就已经知道,秦恪一定会同意。
四十九天后,秦恪死了,理所应当。但是在祭剑那天,发生了一点小小意外。秦恪进入剑炉后,身体骨骼被烈火熔化,血液在高温下蒸发,一点点渗入潜渊剑中。在铸剑即将结束的时候,剑炉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宫殿上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一片轰隆声中,一道长而亮的闪电疾驰而下,亮光在百里之外都看得见。等雷声终于结束后,宫殿已经被劈毁,殿中俱是焦土,唯独中央的剑炉毫发无损,潜渊剑静静躺在其中。
剑炉里,哪怕连秦恪的骨灰都没有剩下。
有人说是宫殿建的太高引来了雷电,有人说是潜渊剑太过逆天于天道不同,也有人说,是秦恪飞升了。
那是秦恪飞升时引来的天雷。
秦惟不知道答案,他也并不关心。无论如何,世子之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多年来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没多久襄王退位,秦惟成为夔王,他利用合纵连横之术,挑拨六国联军的关系。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秦惟像是天生的政治家一样,轻而易举就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不出两句话就能猜到对方想听什么。他借着这份可怕的洞察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果真策反了联军。
列国伐夔失败,秦惟先把邻国吞并,然后带着大军,向自己曾经的盟友挺近。孤军奋战的列国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很快被秦惟一一收入囊中。五年后,秦惟带着潜渊剑,踏上高高的城阙。
沃野千里匍匐在他脚下,七国臣民皆以他为瞻,千古以来无人能实现的霸业,成就在他手中。
他走到这一步花了二十三年。秦惟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越是艰难、漫长的计划,他越有耐心。现在他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任务,秦惟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王后从小就在他耳边反复,他这一生是为了王命,帝王之道注定孤独。现在,统一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那他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就算秦惟没在意过,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或许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定义,所有见了他的女子,第一面就愿意自荐枕席,从帝姬到民女,从贵族小姐到卑弱宫娥,无一例外。因为得来太容易,所以秦惟从来没有将女人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唯有千秋功业值得他用心,情爱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
秦惟还是大公子时就有不少女子追着他转,等他登基称帝,后宫越发汹涌。秦惟的后宫里有曾经诸国的公主,有朝廷大臣的千金,也有民间选拔的绝色美女,成分复杂,斗争也非常严重。秦惟知道,但他懒得管,宫斗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需要找一个容貌端正、身体健康的女子,生下他的子嗣,这些女人就完成她们的使命了。
另外,这些女人实在太蠢了,秦惟已经不奢望孩子能像他一样聪明,只要不笨,他就能接受。
但是等皇子生出来,两岁了连简单的算筹都学不明白的时候,秦惟沉默了。他的生母躲在屏风后,小心地窥探着秦惟的脸色。已经是太后的夔王后坐在上首,说:“孩子还小,不要着急。阿芙,将皇子抱下去吧。”
秦惟听到这些话,险些笑出来。孩子还小,他们小的时候,母后可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
秦惟想到这里,微微一怔。他们小的时候……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另一个人了?
开了这个头后,秦惟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比如艳冠列国的母后鬓角已经出现白发,比如他的妃嫔生了孩子后脸上皮肤会松弛,比如曾经追随他打天下的谋臣会长老年斑,会步履蹒跚,会连一句话都记不住。
秦惟感受到一种新的恐惧。过去的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他是天才,一出生就拥有权力、地位、财富,还有一张得天独厚的皮囊。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千年来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九州天下,也在他手里达到统一。
他可以算任何事,唯独无法阻拦生老病死。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变得丑陋、老迈、愚昧,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秦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在统一天下之后,秦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目标。
长生不老。
自从冒出这个想法后,秦惟突然觉得面前这一切索然无味。朝臣禀报的那些事情早在他十二三的时候就解决过,这么多年过去,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重复;后宫那些女人吵来吵去,眼角眉梢是恰到好处的争风吃醋,她们嘴上说着爱他,其实话里话外都在给自己儿子和娘家牟利。秦惟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出已知答案的默戏。
权力这条路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享受完攀爬的过程后,顶峰的风光骤然失去吸引力。剩下的日子秦惟不再将精力放在朝事上,而是开始寻觅长生。
他服用过很多丹药,试过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太后和妃嫔试探地劝过他,但每次才开了话头,秦惟眼神扫过去后,她们就不敢说了。
不知道哪一次秦惟中了丹毒,身体骤然变差。可能是上天有意和他开玩笑,在秦惟放弃了长生不老、重病在榻时,反而看到了希望。
一个方士说,他祖上受过仙人点化,得了一颗仙丹。祖宗只吃了半颗,偷偷把剩下半颗昧下来研究。他们家研究了三代人,终于在仙丹耗尽之前,炮制出一颗仿丹。
丹药来之不易,且仅有一粒。换言之,谁都没有尝试过,方士自己也不知道行不行。
而且,这种药有副作用,极有可能要沉睡许多年才能起效。如果在这段时间秦惟的身体腐朽了,即便秦惟魂魄重新苏醒,也没什么用处。
秦惟没怎么犹豫就吞下了丹药,即便没有这颗药,他也是要死的,不妨抱着希望死。秦惟服用丹药后很快气绝身亡,至于他死后夔国如何,子孙如何,与他何干呢?
秦惟死前为了维持尸身不腐,在几个儿子身上种下了血引,用子孙的活气供养他的身体。秦惟原本以为他最多沉睡十几年,就算血引不断吸收儿孙的生气,短短十年也不至于将他们吸干。但是,他这一睡,竟然斗转星移,山河巨变。
他醒时,夔国已经灭亡许多年,秦家男子因为身上种了引子,代代短命,如今已基本死绝。要是秦惟再耽搁几年,恐怕就没有生气供养他的身体了,秦惟醒来时,面对的就是一个腐烂了一半的身体。
秦惟想了想那幅画面,委实长松一口气。看来,天终究不亡他。
秦惟死时就预料着自己会醒来,故而给自己修建了庞大的地下宫殿,准备了丰厚的陪葬。一旦他醒来,这些人,或者鬼还有荣幸继续服侍他。秦惟陆陆续续唤醒侍卫,这些人已经被做成石头或者兵俑,使用起来并不称心如意。秦惟一边修炼先前准备好的鬼修之术,强大自己的魂体,一边派人出去打听外面的世界。
没想到他这一睡,竟已过了这么多年,地面已经诞生了新的王朝。秦惟毕竟死了太久,神魂不支持他长久清醒,他处在断断续续的昏迷、苏醒之中,在他昏睡时,他的武士就充当守卫,为他守护帝陵;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这些武士就冲上地面,在各地搜刮活气,回来供养秦惟的身体。
从秦惟苏醒那一刻算起,他醒了一千年,但他真正有意识的时间不过两百年。在这两百年中,秦惟的身体修炼成和活人无异的程度,魂体也大大增强。因为他修鬼道,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他在轮回中发现很多受罚的仙人,从他们口中,秦惟得知了秦恪的消息。
秦恪果然没死,而是飞升到天庭,当了风光无两的天尊。秦恪还是地位最崇高的北宸天尊,主持刑狱,仙人的罪与罚只是秦恪的一句话。
秦惟早就想过秦恪可能没死,但等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内心中的嫉恨还是骤然冲破藩篱,掀起惊涛骇浪。
秦恪并不是死了,而是挣脱凡人的身体,去天上做了神仙。他们兄弟两人一直学的是同样的东西,唯一有区别的,就是秦恪为了国家祭剑,而秦惟没有。
可笑的是,祭剑这件事还是秦惟提出的。秦惟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跳剑炉的人是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但是没有如果,事情不会重演,秦惟也不会同意祭剑。秦惟如今虽然靠禁术活了过来,但身体苍白冰冷,不能见明光,不能长时间走动,在地下宛如一个活死人。而秦恪却在天上长生不老,自由自在。秦惟不服,既然秦恪可以,凭什么他不行?
秦惟一边搜集可能对他有利的消息,一边暗暗筹谋升仙之道。秦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耗时越长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胜负欲。
不知不觉,地面上的王朝变幻,新的李唐王朝诞生了。因为石俑都是一次性用品,损耗的速度很快,秦惟获得修炼资源越来越难。终于,秦惟觉得时机到了,安排傀儡去地面上煽动兵变,夺取地面王朝。这样,才能有更多的资源供他修行。
朔方之变如星星之火,瞬间演变成燎原之势,然而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个流浪汉闯入帐营,杀了朔方节度使。秦惟发现不对,立刻操控傀儡自燃,流浪汉什么也没找到,遗憾离开。
朔方之变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秦惟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地面上除了犯了错被贬谪的仙人,竟然还有周长庚这种逃犯。哦对,那个邋邋遢遢像流浪汉一样的人,并非流浪汉,而是天上赫赫有名的杀星——太白星君周长庚。
真是离奇。秦惟因此悄悄关注了周长庚一段时间,自然也发现了周长庚收养的徒弟。秦惟只是粗粗扫了眼那个小女孩,并没有施与太多关注。需要他上心的事情太多了,一个野丫头一样的小姑娘,不值得秦惟停驻目光。
因为遇到了周长庚这个变数,秦惟只得暂停计划,从长计议。他慢慢接触到对秦恪有怨的储熙,从储熙口中,得知贪狼星君化名裴纪安,在人间历劫。
原本萧陵是看好储熙的,但是秦恪一句话就断送了储熙的天尊之路。现在萧陵安排季安去人间历劫,却不送储熙去,可见储熙彻底在萧陵的备选名单上失宠。
夺人钱财,断人前程,无异于杀人父母。储熙气不过,一方面不忿贪狼高升,另一方面又憎恨秦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秦惟和储熙自然而然结成联盟。
早在几十年前,秦惟故意借盗墓人的手将潜渊剑流传在外,四处吸食血气,以血养剑。秦惟自己都是半死之人,不能放血也不方便战斗,便干脆将潜渊剑放出去。秦惟和储熙达成联盟后,秦惟要帮助储熙扰乱贪狼历劫,便动了动手指,轻而易举地把潜渊剑引到贪狼身边,让裴纪安杀了李朝歌。一切如秦惟所料,贪狼果真渡劫失败。
一个连情劫都勘不破的人,如何担当的起西奎天尊的重任?储熙以为这次萧陵总该改变想法了,结果,萧陵竟然请动了秦恪,让秦恪下凡辅助贪狼去了。
在萧陵安排的命运里,原本是没有李朝歌这个人的。萧陵不知道周长庚逃窜到人间,没算到周长庚会救了李朝歌,所以在萧陵的卦象里,李朝歌一直是一个死人。因为周长庚这个变数诱发了李朝歌,进而又引发了更多崩坏,最后,裴纪安的整个人生完全乱掉。
因为多出了李朝歌这个变量,萧陵只好再算。须弥镜计算了很久,最后,给出一道大凶之卦。卦象中说,天庭将有大危机,绝境深处唯有一道生机,那就是派秦恪下凡。
萧陵因而派人去请秦恪。但这些事情储熙不知道,储熙只看到萧陵十分偏重季安,为了扶季安登上西奎天尊的宝座,都不惜请秦恪保驾护航。储熙越发嫉妒,秦惟得到消息,心中却轻轻一动。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惟的身体已经死了,像凡人那样修炼、雷劫然后飞升的坦荡通途已经断绝,秦惟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那个当上了神仙的双生兄弟。
或许,双生这一点,是秦惟反败为胜的关键。
萧陵重置时间线,改变凡人记忆,凡人没察觉,但秦惟、周长庚等人都察觉到了。秦惟紧密盯着裴家,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子再一次出现在秦惟的视线里。
秦惟早就知道她。前一世里,她是周长庚的徒弟,后来阴差阳错回到洛阳,又阴差阳错嫁了,或者抢了裴纪安。裴纪安和李朝歌惨烈收尾,不乏有秦惟的手笔。秦惟害死了李朝歌,自己却毫无负疚。
与他何干呢,所有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的,秦惟不过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了。以秦惟对女人的了解,经历了一场这么痛苦的婚姻,没有寻死觅活都是好的,不会有女人敢再尝试一遍了。可是,她竟然又回来了。
秦惟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的名字,李朝歌。
在人间时,秦惟最开始想杀了秦恪,然后顶替他的命格。但杀秦恪必须一击即中,秦惟不知道秦恪实力如何,实在不敢贸然行动。秦惟不断在秦恪身边放妖怪,想试探秦恪的力量。在阴司墓茔复生的罗刹鸟,画着招鬼阵法的扶乩图纸,转世重生的黑猫妖,都是秦惟或直接或间接地引过去的。
但秦恪很少出手,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朝歌冲在前面。连秦惟秦恪兄弟用过的佩剑,也兜兜转转落到李朝歌手中。
潜渊剑留在距离秦恪那么近的地方,秦惟本能觉得危险。他派人去洛阳,想趁着上元节混乱,伺机从李朝歌身边取回潜渊剑。但是属下回来禀报时,却说看到了二公子,没时机下手。
秦惟那时候猛地意识到,秦恪和李朝歌走的是不是太近了?
在黑猫妖的时候,秦惟终于验证了他的想法。萧淑妃转世的黑猫原本没有那么强的妖力,是秦惟为了试探秦恪,故意赐予黑猫法力和妖毒。后面带回来的消息果真没有让秦惟失望。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成婚了。秦惟自认为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但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秦恪竟然同意和人成婚?秦惟一边觉得匪夷所思,一边被激发出新的灵感。
他发现比杀了秦恪,更好的成仙方法了。
秦恪太过深不可测,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天上修炼,即便现在实力被压制为十分之一,也不是修鬼道的秦惟能匹敌的。秦惟想靠自己打败秦恪,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果,秦恪自取灭亡呢?
秦惟改变想法,立刻中止先前的计划,将人手都撤到外围,远远盯着秦恪。同时,秦惟在各地发动祭坛,想借助祭祀的力量,吸取他人的魂魄,转而壮大自己的神魂,为将来夺舍做准备。
但是施行时稍微出了一点问题,秦惟久在地下,对地面掌控力大大降低,龟背村提前被当地官僚发现。在秦恪的领路下,李朝歌也找到了武神庙,北祭坛因此成为废棋。
秦惟即便算无遗策,也不能预料所有事情。他没料到他在世时的一个神庙坍塌后会被其他皇帝改成行宫,也没料到女皇的男宠会提出去行宫避暑。梦魇兽被发现,李朝歌阴差阳错知道了秦恪的身世,秦惟的存在渐渐瞒不住了。但是没关系,梦魇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梦魇兽可以窥探一个人的前世,比如,李朝歌弑母杀弟的前世。
秦恪和秦惟维持着彼此得知,但谁都不主动戳破的微妙平衡。秦惟自知时日无多,加快了布局。他劫走李许李贞,挑起扬州叛乱,吸引李朝歌来江南。但是在李朝歌走后,秦惟派纸鹤潜入皇宫,给女皇投放了从梦魇兽中提取出来的前世梦。
其实那时候秦惟就该想到的,他加快步骤,秦恪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秦恪打了一个很好的灯下黑,秦惟放弃了北祭坛,而秦恪偏偏在北祭坛布置现场。秦惟自认为擅算人心,但是他忽略了,秦恪扮演过他很久,秦恪远比秦惟想象的,还要了解他。
之后一步步都如秦惟预料,李朝歌和“顾明恪”奔赴扬州,扬州大败,李许李贞自杀。遥远的东都,女皇对李朝歌生出猜忌,派五行者暗杀李朝歌。
李许死的时候,秦惟毫无波动。他为什么要帮一个异姓人争夺天下呢?他费这么多功夫,无非是想诱导秦恪违背天条,以及,见李朝歌一面。
他关注了她许久,却从未真正见过她。秦惟有点好奇,能让秦恪动心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扬州地陵,秦惟如愿看到了李朝歌,也差点被秦恪杀死。但秦恪最终没有动手,秦恪松开他,不管不顾去外面追李朝歌的时候,秦惟轻轻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的弟弟果真一点都没变。
可惜了,那位小美人以后无缘得见了。其实她长得还挺合秦惟胃口的。
秦惟完全没有想到,他再一次睁眼,竟然看到了李朝歌。
他和李朝歌对视的那短短瞬息,秦惟脑中划过了许多想法。李朝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在天上还是地下?莫非秦恪没有应劫?
可是储熙明明说秦恪已经回到天庭领罚,秦惟因此做戏,让储熙杀了自己,并录下证据。秦惟以成功后推举储熙做天尊为代价,放自己的魂魄进入红玉玉佩,被储熙带着来到天庭,埋伏在秦恪身边,伺机夺舍。如果这不是秦恪的身体,那他现在在哪里?
秦惟脑子里飞速盘算出好几种可能,后续计划也随之陈列出来。然而,李朝歌只是愣了愣,随后就惊喜地对他说:“秦恪,你醒了?”
秦惟听到那声“秦恪”,终于放了心。他端起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李朝歌,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朝歌说自己飞升了。飞升……秦惟听到,不由怔然。多年前他目睹秦恪飞升,没想到许多年后,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也飞升了。他们皆有成仙的机缘,为何这个人偏偏不是秦惟?
秦惟很快压下心绪,装出关心李朝歌的样子,熟稔地说贴心话。这些事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秦惟从十几岁起就能从容地周旋在女人之中,后面他成了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各个挖空心思讨好他。对秦惟来说,应付女人实在太轻松了。
唯一麻烦的是,这是秦恪的女人。秦惟不了解他们之前的谈话,行事须得再三小心。
在熟人面前扮演秦恪,这对秦惟是不小的挑战。他每时每刻都得绷着精神,飞快分析说话的人是谁,和秦恪是什么关系,他要如何应对。秦惟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扮演别人,是这种感觉。
可是,秦惟低头看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感受到脉搏下勃勃有力的跳动,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健康人不会懂活死人对于生命的渴望,秦惟忍受那副半生不死的躯体已经太久了。每每夜半惊醒,秦惟都会被那副身体吓到,他感受着毫无震感的胸腔,时常觉得,他是个死人。
一个苟延残喘、不见天日的行尸走肉。不像现在,秦恪拥有强健的体魄,光明的未来,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随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惟送走萧陵等人,不敢放松,立刻去看秦恪留下的手札、案卷。他翻了没一会,听到仙侍传话,说李朝歌和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秦惟赶到现场一半是为了维护人设,一半是真心好奇。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规矩都差不多,新人进入环境后最要紧的就是低调做人,讨好前辈。李朝歌刚来第一天,就敢和人打架?
他坐在高台上,看着李朝歌以命相博,只是因为对方说了秦恪的闲话。萧陵在旁边看热闹,故意调笑地问他:“秦恪,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你出头吧?”
秦惟无奈地叹了一声:“没错,还真是头一遭。”
之前从未有人为他叫过屈,出过头。一来他是大公子,无人敢苛待他,二来秦惟算无遗策,众人只会防备被秦惟算计,还真没人担心过他。
后来他成了国君,又成了皇帝。他习惯于听别人诉苦,出面保护别人,从未有人挺身而出保护过他。在秦惟的印象中,女人要么尽态极妍,要么梨花带雨,他似乎没有见过第三种情况。他的母亲美则美矣,但严苛到近乎神经质,秦惟和秦恪的童年都说不上愉快。后来的王后、妃子长相家世各不相同,但仔细看看,都是一个样子。
她们都在算计他,要求他,即便哭,也哭得楚楚可怜,付出和索求都是拿捏好的。秦惟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后来他去给李朝歌送药,他本来预料李朝歌会和他要求什么,结果除了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其他并无收获。
秦惟第一次遇到对他无所求的人。因为无所求,所以他瞬间失去了对对方的控制力。喝药时,李朝歌又来了,她故意激怒他,却又始终对他寸步不离,秦惟低头的时候,能感觉到李朝歌望向这个方向时,眼神中的脉脉温情。
秦惟突然就有些羡慕秦恪。即便得知秦恪成了天尊的时候,秦惟心里也只有愤怒,没有羡慕。秦恪看似失去了很多,但回头想想,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健康,长生,权力,地位,他都有。即便成了仙人,不得不割舍掉七情六欲,但也有人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他。
而秦惟呢?大浪淘沙,红颜枯骨,到如今,他还剩下什么?
秦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习惯于每日一睁眼,就有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习惯于喝药时,李朝歌总要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习惯于他看案卷时,李朝歌坐在另一边,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秦惟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他给李朝歌上药时李朝歌本能躲开的手,他靠近时李朝歌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碰到李朝歌的肢体时,她总会借各种机会避开的动作。秦惟说服自己,可能是因为秦恪太木讷,李朝歌还没有习惯男女接触。也可能是因为李朝歌和秦恪刚吵完架,李朝歌心里还有芥蒂。
其实,哪有那么多可能呢。秦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自欺欺人。
李朝歌陪他度过的短短六天,是秦惟有生以来难得的宁静时光。不需要和对方斗智斗勇,不需要盘算对方的话,不需要防备身边人,李朝歌所说所做皆是字面上的意思。秦惟一个拥有过很多女人,连孩子都有不少的帝王,竟然愿意陪着李朝歌过家家。两人纯情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连手都不碰一下,夜里共处一室,就只是说话聊天。
秦惟觉得秦恪有点可笑,成婚那么久身体接触还停留在这个层次,秦恪怕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但另一方面,秦惟又很珍惜这种纯粹的温情。
不含任何身体欲望,只是单纯的喜欢。秦惟后来回想,大概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吧。
所以遇到的时候才那样珍惜,不舍得打碎,也不舍得怀疑。
最后一天,他们两人在窗前看日落。提到人间时,李朝歌眉眼中满是落寞,嘴里却说不在意。秦惟望着天边云霞,当真动起了一生一世的念头。
这是他十二三最莽撞的那个年纪,都嗤之以鼻的蠢事。
后来李朝歌带着他私奔,秦惟跟被蛊惑了一样答应了。浮桥上她差点摔下去,秦惟本能将她护在身前,下一瞬间,就被她一剑穿心。
秦惟深深看着她,不由笑了。时机、火候都拿捏的非常好,先装作和秦惟闹别扭,激起秦惟的愧疚感,然后用陪伴慢慢瓦解秦惟的防备,最后适当露出孤独无助的一面,让秦惟怜惜。紧接着提出私奔,秦惟很难拒绝。
男人真是一种很好琢磨的动物,没有人会对自己保护的人心存警惕。在秦惟救她的时候,就是李朝歌下手的最好时机。
秦惟这才真正明白,秦恪为什么会栽在她身上。
柔柔弱弱的菟丝花确实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但没有人会将宠物和自己相提并论。唯有独立的灵魂,才会被人平等对待。
若是早些年,李朝歌在他还活着时出现在夔国,他也会对这样的女子感兴趣。
秦惟特别想问,如果他刚才没有救李朝歌要怎么办?李朝歌会真的摔下去,尸骨无存。她对秦恪就这样死心塌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冒险吗?
然而秦惟已经没机会了。李朝歌那一剑刺下去后,身体连着魂魄一起痛,识海深处也翻涌起来。秦惟知道,他输了。
他用命来算计秦恪,秦恪同样以性命做套,请君入瓮。
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兄弟二人,还真是相像呢。
外人皆猜测秦惟发现自己中计时该有多么愤怒,其实秦惟当时很平静。他被李朝歌刺那一剑时,心里想的是他被蛊惑不亏;他感受到秦恪还活着时,心里在想输给秦恪,也不亏。
他为长生执着了千年,期间害死无数生灵,耗费无数心血。在天界这短短六天,他的梦圆了,此后再无执念,消散也没什么遗憾。唯独遗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没能告诉她,他是谁。
秦惟的魂魄浮在刑天台上,用尽全力去够李朝歌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认出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来抓他。秦惟亲眼看着李朝歌身上的伤尽数崩裂,鲜血染红了底下的焦土,但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他消散了。
秦惟的神魂悠悠升向天际,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李朝歌吐了口血,重重倒地。秦惟无声叹息了一声,可惜,他没有来世了。
不过,有秦恪在,即便有来世,他也不会有机会了吧。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那日看夕阳时,其实他想告诉李朝歌,并非无处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