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和离
他只知道, 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 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 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 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 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 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 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 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 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 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阻止前世的悲剧, 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 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 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