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当下经验(2)
公元前532年,田氏又觑得机会,联合鲍氏向“二惠”发起攻击,齐国公室势力受到重创,田氏势力取得突破性爆发式的壮大。此时,距离楚国第二次灭陈,仅仅过去两年。
公元前481年,田常刺杀齐简公,田氏代齐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三年后的公元前478年,楚惠王命令尹公孙朝故意挑衅陈国,引起陈国反击,楚国乘机进兵灭陈,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灭陈。从此,陈国作为诸侯国消失在历史籍册中,作为楚国的县邑而存在。
综上可见,陈国的衰败对应的是田氏在齐国的壮大,直到“莫之与京”,取代公室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智瑶所说,其实是点破了“物莫两大”的秘密——田氏的兴旺是踩在陈国灭亡的鲜血尸骨之上的。
不用想也能猜到,田常听到这番话是何心情。一定是怒不可遏,气得发抖。虽然昔日太史所言已经全部兑现,而且这些事情也是众人皆知,无法隐瞒。被人公开谈论则不同,如同当众被人扯下遮羞布衣不蔽体,换谁不会难堪激愤?
在那个仅靠竹简布帛记载历史的年代,信息的传播一定非常的缓慢。但是,古代和今天一样,金字塔越往上人越少,意味着圈层越小,根本毫无秘密可言。
今天,一个靠裙带上位发家过河之后把富家千金连带拆掉的富豪,可以请写手发几百篇稿子,把自己的人设立为白手起家艰苦奋斗,欺骗图样图森破的年轻人。但是,在他所在的圈层,当年讨好千金的谄媚卑微根本无法隐藏。虽然大家都保持微笑,内心却隐藏着一千个被压抑的嘲笑。
女性亦如此。一个嫁给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女性,因为婚姻的关系得以参与各种豪门世家的酒会party,可以采访名人并且成书之后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作为“畅销书”陈列,原因何在?完全是凭借那位功成名就的大亨的背景光环,偏偏她却大言不惭自以为是的自称“独立女性”。
这些操作,可以骗过没有被社会鞭打的无知少男少女,却绕不过同一圈子的人内心的鄙夷轻视。
同理可得,即使陈国被灭与田氏无关,卜辞作为佐证恰恰说明田氏在齐国已经窃取了国政,虽然目前齐国还有国君。同是权臣,身为晋国正卿的智瑶就是想借机羞辱田常——你可以欺瞒别人,休想骗过我,你的野心早已被我看穿。
田常气不过,大声诅咒:“凌人绝无一个有好下场,智氏还能长久吗?”
两人虽然没有当面争执,这场隔空争吵仍是让智瑶很是不爽。张孟谈所指,即是此事。
“五十步笑百步,真正可笑。”赵毋恤十分不屑。
“按理说,他俩应该惺惺相惜才对,谁知竟相互指责。”董褐也摇头好笑。
“据说中行寅也去了,不知此时的他再遇到晋国军队是何感想?”张孟谈说着,发出一声叹息。
“亟治之难”发生将近三十年,中行氏、士氏的土地封邑已被四家瓜分,中行寅、士吉射因不敌晋军,最终逃到齐国寄居。
战场再见,对面是晋国主帅智瑶,若是亲情仍在,智瑶应该叫中行寅一声叔祖父。只是两人境遇已经天地之别——一个是晋国正卿公室宠臣,一个是寄寓他乡苟且余生。
据说,中行寅之所以现身史册,乃是因为有一个深刻的感悟要表达。
田常和智瑶的隔空对骂结束后,中行寅向田常传达了他打听到的晋军的情报。他说,晋军已经做好准备,出动轻车一千乘,敲击齐军的营门,誓要歼灭齐军。
田常听后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国君曾提醒在下,‘勿追穷寇,勿惧大军’。若是晋军以死相拼,岂敢回避?吾将告知寡君。”言下之意,大军来犯,大不了回去搬救兵跟晋军决一死战,何俱之有?
中行寅忽然明白过来,感慨道:“吾今乃知为何逃亡在外。君子之谋,起始、发展、结果都要考虑,然后再向上回报。而今我三者都不知却匆忙向您报告,如何成事?”
一个亲手葬送家族百年基业的决策者,竟然在事发三十年后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想而知,悲剧早已注定,难以逆转。难道不应该在事情结果尘埃落定时立马就反省总结出错误根源吗?
当日,中行寅贸然出兵,声援赵午,还拉上士吉射。自以为两家族大兵多,杀红了眼,公开向公室挑战,以致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在对公室开战之前,高强(齐国“二惠”之一的高氏后裔,被鲍氏、田氏驱逐后,来到晋国成为中行氏家臣。)曾极力劝阻中行寅,以他为鉴,千万不要冲动。中行寅不听,一意孤行。
原来,那句话是对的——人们从历史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任何教训。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仍然难改人性中的自视过高——倒霉的是别人,我是天选之子,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总以为自己能独立于规律之外,或是自带金钟罩铁布衫能把所有厄运杜绝于千里之外。
中行寅的这番说话,表
明他在为当年的冲动懊悔。想必当时的他,已被怒火蒙蔽双眼,心智蒙尘,完全不去预测后果若何。
若是有今天的冷静,一开始中行氏就应该按兵不动,把赵午之死当作公事,提请晋侯裁决。这么一来,“作乱”的罪名无从说起,反倒是赵鞅很快就会陷入被动。
首先,邯郸赵午虽是赵氏分支,赵鞅有绝对的处置权,但是,他又是公室认命的大夫,公室有优先处置权,这个权力是凌驾于宗族决策权的。
再者,当时智跞任中军将,中行寅是智跞的堂兄,凭借这层关系,再拉上士吉射,两个最强大的家族加上最有权势的智跞,完全可以给赵鞅定个藐视公室滥用权力杀害无辜大夫的罪。魏氏、韩氏声援也无济于事,三对二,胜负已定。
按照这个逻辑发展,赵氏遭受重创,对智氏、中行氏、士氏三家都有利。对智氏而言,马上就能除掉一个对手。至于未来三家关系如何演变,只能交给时间了。
无论如何,彼时的中行氏、士氏,随便一家的实力都强比一个中型诸侯国比如郑国、宋国,更别说双剑和璧,那是所向披靡,谁与争锋。
若是中行氏、士氏真的想将公室取而代之,不必兵戈相向,跟齐国田氏学习就好。两两捉对厮杀,再加借力使力,最终胜者为王。田氏就是通过联合他族把对手驱逐,进而瓜分对方的地盘积少成多,渐渐由小变大变强。
彼时的中行氏、士氏早已完成原始积累,甚至可以跳过联合他族,剑指最弱的韩、魏,接着是赵,最后是智氏,各个击破。若是按照这个剧本走,此时的中行氏、士氏在晋国的声势号召力,跟田氏比肩绝对不是问题。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看看堂弟一支,原本是依靠本支入的卿,经过七代人的努力,俨然已是晋国最有实力的卿族。反观自己,只能流落异国,依附强族,仰人鼻息,听人命令行事,看人脸色谋食。这种对比造成的心理动荡,恐怕余生都难平复。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服,否则,他一定倾尽所有也要把时光拉回三十年前,重新做决定。”说起往事,董褐的心情比张孟谈复杂许多,毕竟,被牵扯到的人包括他的老父亲。
“想想智氏之所以有今天,虽因智跞投机取巧一箭双雕所致,追根溯源,中行寅也算是间接帮了堂弟。若非他一而再的冲动莽撞,智跞也无机可趁无处下手。当然——”赵毋恤沉吟一下,看向董褐,“董叔也不必为赵家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