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如此盛宴(4)
智瑶的这番话真是谦虚得太离谱。此次盛宴的环境装饰,不止赵姥姥,朝中应该没有哪家中有这样的实力,能够如此大手笔的豪掷千金,只为了生子宴客。至于酒品菜肴,公室都难比拟。
酒是取自云雾山的甘泉水所酿,封坛三年,地窖所藏,新近开封。菜是熊掌、虎骨、犀牛蹄、山鸡翅、鹰眼,皆是野兽珍禽,难遇之物。材料稀贵,炮制之法自然也非寻常人家所能了解。
据说庖人都是专乘从外地请来,带齐烹煮的器具,连带厨娘一起,甚至香料配菜都是专门配制的。只为了把食材的原滋原味催生出来,给品尝者留下难以磨灭回味无穷的口感。
“执政大人过谦。”韩虎也来凑热闹,反正今日的目的就是要引开战火别烧到自家和两位叔叔身上,多说几句奉承话何妨。
想了想,他站起身,看向左右,说道:“在下虽生在将军府,托父辈的福,也吃过几次珍奇野味。像今日这种百味珍馐一应俱全,实乃平生第一次见。多谢执政大人相邀,在下得以见此盛况,大开眼界。”说完,还不忘朝智瑶作揖,以示感谢。
智瑶一听,眉开眼笑,魏韩两家都展现了恭顺,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看向赵毋恤,“不知赵将军以为如何?”
赵毋恤知道,这个问题并非字面上的那么简单。智瑶想要他当众奉承,越是谄媚越好。这个场合的巴结,份量远重于单独面见时的一两句客套,类似于臣服顺从,向众人宣告,你我同属一个阵营而你是我的属下。
“受此邀约,赵某深感荣幸。”赵毋恤淡淡说道。
并非不会说奉承话,而是不想顺智瑶的意,尽管这样可能招致他的不满。这就是赵毋恤——倔强顽固、桀骜不驯、独行其是。
从前被兄长们整蛊,尽管时常狼狈不堪,可他从不求饶;被叔则刺伤,从头到尾他没有想过追究他的责任,却不肯向他说一句对不起;智氏跟赵家不共戴天,这是父亲在董安于牌位前许下的承诺,他要继承这份血海之仇,绝不能向仇人低头。
赴此宴,到此地,如此说,已经是赵毋恤最大的极限。
魏驹和韩虎相视一看,无奈摇头。两人忍着恶心说了一大段的违心肉麻话,无非是想替赵毋恤尽可能的减轻被轰炸的火力。想不到,他却硬生生的跟智瑶对着干,愣是不肯说半句阿谀之言。
智瑶脸色发青,他扶住几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胸口上下起伏,情绪波动加剧。如同八月十八钱塘潮来之前的微澜轻波,蓄势过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打堤岸,潮比人高,所遇者皆被吞噬。
整个厅堂的人虽分先后次序,但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智瑶的不悦。尽管离得远的未必能看清他的表情,气氛的尴尬凝窒却能察觉感受得到。
严格来说,赵毋恤并未冲撞智瑶。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半点冒犯。可是,在智瑶看来,却是大大的不敬。
因为智瑶预期太高,所以失望太过,故此气愤难平。好比一个人寒窗十年,日日刻苦,毫无懈怠,师长夸赞,众望所归,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模拟考三次也次次优异,北清已入囊中,只差录取通知书来证明。
谁知放榜过后成绩一出,只能上个其他985。虽然跟普通人相比,已是超越优胜,于他而言,却是大失所望,恨不得跳楼泄愤。
智瑶煞费苦心,向众人炫耀的不仅是自己的财力,他更想要的是迎合屈服,对他拥有的权力的绝对顺从。魏韩两卿已给,其余大夫将军绝不敢说个“不”字,他们的意见对智瑶也无足轻重,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配角。
赵毋恤的“不”摧毁了智瑶的梦想——他想当众逼迫赵毋恤把“仇恨”过渡到“臣服”的梦想,更是打了他的脸——他大费周折,花费千金准备的盛宴在他眼中只是如此而已。
原来,我们最在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爱的,一个是我们恨的。
沉默在蔓延,似乎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久到众人都以为时间已经停止。
终于,智瑶发话了。“赵将军大驾光临,也是在下的荣幸。”说完,他命左右给他斟满酒,他举起酒杯,邀请众人道:“来,在座各位,为今日的相聚饮杯。”
人人如蒙大赦,个个如释重负,僵硬的空气瞬间活络过来。众人纷纷拿起酒杯,向左右致意,一饮而尽。
一杯过后,歌舞响起,美丽婀娜的舞者翩翩而至。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她们的花容月貌和优美的身姿吸引,目不转睛,赞不绝口。
智瑶端着酒,来到赵毋恤面前。赵毋恤站起身,两人对视,眼神冷如冰霜,一个斜刺出越王勾践剑,一个直挥出青龙偃月刀。刀剑交会的刹那,迸出星火,四处飞溅。
“敬赵将军。”智瑶的声音冷硬如冰冻七年的冰山。
“敬智将军。”赵毋恤也不在意,痛快的一饮而尽。
没有半点干杯的意思,智瑶随意瞄了瞄手中的酒,附在赵毋恤耳边,恶声恶气的说道:“不识抬举的
贱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终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说完,他阴恻恻的轻笑两声,假装把酒杯往嘴边凑却突然侧身。随着他的晃动,满杯的液体全部溢出,洒到赵毋恤的脸、脖子和前襟。
“来人,来人——赶紧给赵将军擦干净。”智瑶大声叫嚷,一脸懊恼,“哎呀,都是在下鲁莽,请赵将军多多包涵。”
赵毋恤挺直背脊,两眼冒火,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握拳,怒气差点掀翻他的冠带。听凭下人在他脸上身上擦拭,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有抑制不住的颤抖稍微泄露了他的心情。
智瑶在他耳边说的话经过怒火烤炙精炼成“贱种”、“白眼狼”、“死”,从此,这三个词镂刻在他的脑海,再没离开过。
这是第一次,他终于了解到,尽管他通宵达旦日以继夜的拼搏向上,终于爬到这个位置,仍然得不到他人的认可。他是贱妾之子,这个身份压倒赵氏宗主的称谓,追随他一生。无论是叔则,还是智瑶,他们都鄙视轻贱他。
刹那间,他开始痛恨自己,为何要跑来自取其辱?他想证明自己无所不惧,无人能伤害?可是为何听到这个称呼,他会沮丧多过怨恨?
“白眼狼”这三个字他已经领教过,早已麻木,这是后天加诸的,因为代国,他认了。毕竟有功有过,有得有失。
至于“死”,这是他最不在意的。想要他死,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这个本事。姑布子卿曾看过他的命相,他命中有大劫,却能化险为夷,他不是短命鬼。所以,鹿死谁手,比试过才知。
爱恨交织,至寒至热,北极赤道,循环往复。
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着,替他清理的仆从早已离去,他看向左右,神色自若,朝智瑶的方向拱手致歉,“跟执政大人无关,是在下莽撞所致。如此狼狈,岂不辱没斯文,辜负美人?在下还是不打扰大人雅兴,先行离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从被泼的那刻起到他转身离开,他没有跟智瑶有过一秒的眼神接触。只是自说自话,自顾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