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渭城元宵
正月里,不过酉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李言乐点起蜡烛,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眉。今日是元宵,天盛国一年一度的盛会,杨先生邀她赏灯,她未推脱。
今日铺子里虽忙得不可开交,周冉却下了死命令不准她踏入铺子半步。周冉说,赏灯,是她今日最重要的活。
李言乐走出房门时,杨先生已在门外候了一会。
“久等了。”
“片刻而已,我们现在起身,等到了东市街灯会也才开始。”杨先生边说着边将手中的两盏花灯分了一盏给李言乐。
“前几日学生们都在做花灯,我便也凑了个热闹。样式有些普通,下次我再学个好看的送你。”
听了杨先生的话,李言乐让他再等等。她去屋里拿了笔,在杨先生的花灯上画了一位公子,又在自己的花灯上画了一位女子。不过是寥寥数笔,神态具现。
李言乐画完,又将笔递给杨先生“这样便不普通了。你文采好,再写几个字吧。”
沈泽和宁飞影从柳家出来便前往染甜居寻李言乐。宁飞影表示,元宵佳节,小娘子们都在街上观灯,自家师兄定是会白走一趟。沈泽却不以为然,他以为,李言乐这般的勤勤恳恳的小娘子,这个时辰多半还在在铺子里干活。
沈宁二人走出一段路,宁飞影发现自家师兄盯着一位路人手上的物件瞧。好嘛,什么玩意这么好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有些眼熟。他向来是个行动派,立马拦了那路人询问他手上这东西是哪来的。
“欣澜乐坊送的,钟馗打扮的兔糖,有意思吧,凶的有点可爱。欣澜乐坊就在新渠街上,你想要的话可以去瞧瞧。”
宁飞影回到沈泽身旁,转述了路人的话,又说到“师兄,这兔糖跟李姑娘送你的那副画上的一模一样。”
只听沈泽道了声不一样,宁飞影问哪不一样,沈泽答道“他们这兔子左手提着把刀,我那兔子左手提着个手炉。
等李言乐和杨歆平随着人流,来到今日东市街上最为热闹的地段时,已是半个时辰后。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但街头巷尾挂满的花灯还是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相较于半个时辰前,街道两旁多了好些售卖烟花爆竹、玩杂耍的人,勾栏瓦舍里人声不断。
无论何种节日,天盛人都喜欢放灯庆祝,但要论何时能看到样式最多、最新奇的花灯,那自然是元宵。李言乐看着眼前足有三层楼高,装饰各色锦帛,挂满花灯的棚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虽仍是寒冬,棚楼上却缀满了各色鲜花,在暖色的灯光下,柔和得仿佛一汪春水。五彩的锦条随风飘动,珠灯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在这无边的夜色里,这座高耸的棚楼就像是不小心撞进寒夜的春日。李言乐早就听周冉说过元宵灯会的盛况,可她脑中想象的不如亲眼见到的十分之一。
沈泽看见李言乐时,她和她身侧的那位男子正提着花灯,站在观赏棚楼的人群最外围。只见那男子对李言乐说了什么,她点了点头,而后那男子一手拿过李言乐的花灯,一手握起她的袖子,二人一起挤进了人群。
“师兄诶~那好像是勤勤恳恳的言乐妹妹诶~”显然,注意到李言乐的不仅是沈泽,还有宁飞影。
“那不就是我那日看到的那位男子?不知他和言乐妹妹是什么关系,又是送糕点,又是赏花灯,你瞧他们那花灯上还各画了一位小娘子和一位郎君。啧啧,言乐妹妹今日怎么偏就穿了件广袖的衣裳,最近城里最兴的不是窄袖胡服吗?要是穿了窄袖不就可以拉手了。”
宁飞影边说着边摸出一袋蜜饯。这蜜饯正是他去染甜居要剪子那日,李言乐给的。
“这蜜饯真甜,师兄你要不要来一块~”
今日的宁飞影,胆是真的肥。只可惜他虽在作死的边缘上蹿下跳,却并未在沈泽脸上看到一丝不一样的情绪,沈泽甚至还接过他递来的蜜饯,称赞了一句甜。
“既然今日不宜打扰,改日再找她罢。”
“砰~啾~”
沈宁二人正要转身离开,人群正中发出一串巨响,空中炸开了一片片的火花。烟火表演开始。
听到声响,更多人往棚楼的方向聚集,沈宁二人一下就被挤到了最边上。
每至元宵,渭城府衙都要抽调不少人手维持街上的秩序,虽每每都提前做了安排,到了元宵当日却依旧有不少意外。譬如今日,谁也没料到平津公主偷偷到了渭城,在烟火表演时与护卫走散,引起一片混乱。
李言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烟火声混杂着叫骂声,人群突然一阵骚乱。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群裹挟走了,而杨先生则被人群挤向了相反的方向。
等人潮略微散去,李言乐堪堪能站稳,她甚至已经过了虹桥,到了渭西。她摸了摸发髻,新买的簪子果然丢了,还好是边角的玉料做的,不值什么钱。她又从怀里摸出荷包,又还好她眼疾手快,在大部分人开始四处逃窜之前扯下荷包揣进了怀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挤得皱皱的衣服,宽大的衣袖上粘了半个糖画,从这破碎的半个里勉强能看出这画的原是一条龙。她眉头一皱,去摸帕子,嗯,好像也丢了。
“用我的吧。”
李言乐抬头便看见了衣冠楚楚的沈泽,对比自己的形容,他这身衣裳真是整洁得刺眼,让人想揉一揉再踩两脚。
心下虽这般想着,李言乐自是不会真做出如此出格的事,她接过沈泽递来的帕子,礼貌道谢,而后去河边将帕子浸湿,擦了衣袖上的糖渍,又理了理发髻。
“既然碰巧遇上,不知小娘子可否赏脸与在下一道赏这元宵夜色?”
李言乐刚起身,就听见不远处的沈泽来了这么一句话。
渭西虽不如渭东繁华,但这渭城的元宵自是处处热闹。鉴于渭东拥挤的现状,李言乐提议去渭西的观虞街走走。
二人还未走到关虞街,远远地就瞧见半空中四处散落的点点火光,那是人们在放天灯。沈泽想起自己回到沈家那年,也是一个冬日。彼时,沈天易已是病入膏肓,形如枯树,他躺在铺着裘皮软垫的摇椅上,使尽力气想让自己生锈的喉咙发出声音。沈泽看他涨红了脸,像是演滑稽戏的伶人。他努力半天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泽儿,可否,替、替我,放盏天、天灯。”
沈泽原以为沈天易是要来一出临终托孤,让他别为难那几个不成器的沈家小姐。这放天灯的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
“沈家主,我们去那边坐坐,可好?”李言乐指着关虞街牌坊不远处的吃食小摊,询问沈泽。
沈泽看了眼那小摊,小摊的招牌因长年风吹日晒而失了颜色,木桌因经常擦拭而腻了一层油渍,他的眉头皱得多深,嫌弃便有多深。
沈泽的抗拒在李言乐的意料之中,她便直言方才在人群中被踩了几脚,现下有些隐隐作痛。李言乐说话做事向来不爱惹人担忧,即使这被人踩了几脚着实不算什么让人担心的大事。若不是沈大家主的嫌弃颇深,她随便扯个理由去小摊里坐坐也就罢了。
“你别看这馄饨摊老旧,也算是有些年头的老字号了。他们家的鸡丝馄饨是招牌,我去让老板烧两碗。”二人才在这馄饨摊坐定,李言乐说着便要起身。
“我去。”沈泽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拦在李言乐身前,将她按回了凳子上。
沈泽和摊主不过说了两句话,待他回来时,原本他的位置上却坐了位不相识的老婆婆。
那位婆婆正和李言乐说着话,见她目光落到自己身后,便回头去看,这一看便哎哟了一声。
“我说这大好的日子李小娘子怎么独自一人,原是同这位俊俏的郎君一道,老婆子煞风景了。”
这位婆婆嘴上虽说着煞风景,可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反倒是连问了沈泽好几句家住何处、年岁几何、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李言乐以为,沈泽虽喜活泼的小娘子,却不一定喜欢聒噪的婆婆,她赶忙起身拉了沈泽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又向那婆婆问道“婆婆,方才您说城中不安生,是发生什么了吗?”
“近段时日我去收租,听好几个掌柜说城中的叫花子少了些。那位得了疯病的吴家娘子亦失踪了。”
“吴娘子?您是说柳家主的前夫人?”李言乐略微思索,想着婆婆口中的吴家娘子大抵是柳家那位。他又想起宁飞影来要剪刀的那日嘟哝了几句师兄让他查叫花子,便侧头去看沈泽,先前还意兴阑珊的他正看向婆婆,似是来了兴致。
“柳风询的夫人?”沈泽问道。
李言乐看向沈泽,一时不知他是对失踪的乞丐上心还是对吴家娘子感兴趣。
“郎君此言差矣,吴家娘子已不是柳夫人。想当年,吴家娘子出嫁是何等风光,那凤袍霞披······”
“我听闻她是去枫麓寺小住。”沈泽打断了那婆婆的话。
婆婆白了沈泽一眼,心道,这郎君面皮虽生得好,可耐心不好。
“小住是不错。可现下,枫麓寺里住的那位还是不是吴娘子,却不一定了。”
“何以见得?”
“吴家娘子那杨柳细腰可是出了名的,我前几日去礼佛,见到那娘子,背影虽十分相似,腰却宽了至少一寸。”
听了婆婆这话,李言乐低头,双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心道,这一寸的差距也能看出来?婆婆果然又是在胡诌。
说完这吴家娘子,那婆婆又唠了不少各家的家长里短。期间,摊主来过三次,一次端来了馄饨,一次端来了甜蛋花醪糟,第三次上了芝麻圆子。见食物并不能堵住那婆婆喋喋不休的嘴,沈泽只能保持沉默。
与婆婆谈话的间隙,李言乐瞟了几眼沈泽,他虽不说话,眉眼间却也无不耐烦,便安心了些。目光同沈泽对上了,她也不慌张脸红,还微笑着给他添了水。
“可真是齁死我了,婆婆可看不了你们小年轻这般眉来眼去,走了走了。”
婆婆这话一出,李言乐勉强维持镇定的脸略微泛红。她马上起身扶起婆婆,又背对着沈泽说了一句,走吧。
走出馄饨小摊,一阵凉风袭来,李言乐才觉得脸上的热意消退了大半。
作别那位婆婆之后,李言乐同沈泽说,这婆婆是蜜饯铺的房东,爱好除了收租便是同他人谈天。
“婆婆说的话多数是坊间传言,你不必太过在意。吴娘子大抵还在枫麓寺,许是寺中清净,斋饭又好,她比之前丰腴了些。”
李言乐见先前沈泽主动询问吴姑娘,猜想他二人是旧识,宽慰了几句,却听沈泽轻笑道“我不在意,但有人怕是要坐立难安了。”
吃过鸡丝馄饨,二人去放了河灯,又看了会杂耍,沈泽才将李言乐送回家中。
眼看午时将尽,李言乐却还未入眠,她躺在床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手中的剪子出神。沈泽离开前将这剪子还给了她,并同她说他当初讨这剪子只是想看看她离开的决心,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
沈泽的话让她十分不解,他们那时不过认识几日,她的决心重要吗?或者说对于沈泽来说,重要吗?她既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他也不在意她能不能还上银子。那当初他为何愿意带自己来渭城,仅仅是怜悯吗?她又想起宁飞影以为自己弄坏剪子的事。那处机关这般细小,宁飞影误触的可能性极低,会不会沈泽知道这机关,并且那时将机关打开了。于是,她问了沈泽一个问题。
“沈家主,你有没有发现这把剪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除了你,应当没人会觉得这把小剪子有什么特别。”
“那你当初为何非要拿走它?试探我的决心?可我的决心重要吗?”
“你怎知不重要?”沈泽轻笑着将李言乐推进大门内,于门外隔着一道门槛对她说道“大夫让你少些思虑的话想来都被你抛在脑后。我那时见你将它挂在胸前,便想它于你十分要紧。出路和它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若这身外之物你都不肯舍弃,我又何必费周章将你带出梁镇。好了,去歇息吧。”
想起沈泽说这话时那落了点点笑意的双眸,她脑海中又闪过馄饨摊中与他的对视。他的睫毛很长,却不卷翘,总是在眼下落下淡淡的阴影,眼尾微垂,纯良中又带有一丝勾人。思及此,她的脸又有些微微热。
另一头,沈泽亦是难以入眠,他想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言乐一身月白,提着盏平平无奇的花灯,笑着同那男子说话的模样。
太平盛世,才子佳人同游盛会,何等美满,可他却觉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