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那档子事
一大早，肿瘤科手术中心十六个手术室，超过一半全都被开了门，手术预备室里许多护士在做前期准备。 1号手术室是位78岁的老爷子，做胆总管探查t管引流。 6号手术室是子宫癌腹式全子宫切除术，女孩才23岁，还没有结婚，这个手术一做，意味着她这辈子丧失了成为母亲的权利。 癌症从来不会挑病人的岁数跟性别，江黎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同样的感同身受，没有经历别人的苦，就没有资格大度的劝别人想开点。 陆嘉嘉穿着绿色的无菌衣，跟在江黎身后，近距离走进了手术室。 里面正是这台腹式全子宫切除术，江黎跟肿瘤妇科的手术医生打好招呼，带自己的实习生全程观摩学习。 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启动腹部全照模式，冰冷的手术刀在女孩的肚子上开了刀。 江黎在一旁冷眼旁观，手术台一侧的支架式连接着屏幕，探头把手术视野放大了将近一百倍，呈现在显示屏上。 让你能清楚看清女孩肚子里的每根血管。 陆嘉嘉脸上各种惊恐，这种全程开完全台的手术，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 江黎的脸上没有任何同情，学医对于女孩子来说残忍嘛？ 她20岁在医学院参加的第一堂解剖课，教授采用的是真实人体解剖，把一位男性死尸就这么赤裸的放在了解剖台上，教授不管你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因为对医生来讲，病人不分性别。 江黎亲眼目睹了教授完完全全解剖一位男性尸体，即便大肠小肠流了一地，你都要强忍住胃里不断翻腾的恶心，跟解剖室里不断往你鼻孔里钻的血腥味，因为学校没有很多的尸体可以提供给教授，给学生现场演示人体解剖。 这个机会十分珍惜，可以让医学生们更加直观的了解人体真实的构造，一次真实的人体解剖，远胜无数遍书本上枯燥的人体组织结构图。 可陆嘉嘉这一代的年轻实习医，大多都是温室里成长出来的花朵。 在医学院里几年死记硬背，要把砖头厚的医用英语与医用拉丁文啃得滚瓜烂熟，在读两年硕士，之后就面临了转博。 结果呢，今天江黎听科室里的实习医徐有树说，在他前面，上届几乎所有的师兄师姐转博都失败了，专业课成绩很好，但医用英语不过关。 而医用英语过关的，专业课却全军覆没。 这些98，00后的孩子，哪像江黎成长起来的那个年代。 “手术在医英里称呼为operation，翻译过来就是打开的意思，简单来说，一场手术就是打开人体的内部构造，接受机器的入侵，重建人体内部的肉体秩序！”
江黎指着手术台支架上的显示屏，陆嘉嘉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江黎无情的用手掰起她的头，呈90°直角，让她保持这个姿势，看完这台手术。 “这个接受不了？”
江黎好奇的问她。 陆嘉嘉迫切的点头。 江黎笑了：“你不要把它当成人，就把屏幕里那个手术画面当成是杀鸡，你应该看过家里杀鸡的画面吧？其实人体构造跟鸡的构造也差不到哪去，只不过是把人的手术通过镜面放大了而已，一只鸡也会得子宫癌，也会得胆囊炎，只不过没有医生给一只鸡做手术而已！”
本来陆嘉嘉还可以忍受，但听完江黎的话，把眼前的手术比喻成杀鸡后，她脑海里不断涌起了昨天晚上吃的红烧鸡块，胃里的恶心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转身就朝着手术室外跑，一溜烟跑进了厕所里，干呕起来，直到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才罢休。 等她出来，江黎正在外面等着，好心的递过纸巾。 陆嘉嘉接过来：“谢谢。”
“不客气。”
江黎冲着她温柔一笑，“一会儿午饭前，把刚才这台手术的全过程，给我变成书面文字，还要附加五百字的手术心得，提交到我的邮箱里。”
陆嘉嘉眼瞳急速放大，哀嚎起来，垂头丧气的走回了实习医的休息室里，摊到在办公桌上。 康俊正在忙着写病志，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陆嘉嘉，好奇问道：“你怎么了？病了？”
“我倒是希望我病了！”
陆嘉嘉义愤填膺的支起身子，“你知道江教授有多变态嘛？她刚才硬生生逼着我近距离观摩了一台开完全台的子宫切除术！你知道那个画面被显示屏放大一百倍是什么样嘛？各种血淋漓的画面团在一起，江教授居然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要我把这个画面，想象成杀鸡？！”
徐有树正在吃鸡腿汉堡，刚大口咬了下去，嘴里一口爆浆出来，耳朵听到了陆嘉嘉的抱怨，顿时觉得嘴里咀嚼的爆浆鸡腿肉，不是滋味了，如同嚼蜡。 另一边，江黎在护士台用消毒液清洗完手，转身走进了病房区，护士李小美把刘楷诗的活检报告刚好送过来。 “江教授，这是活检那边刚送来的，17床刘楷诗的活检报告。”
江黎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几乎是一目十行的看完活检报告，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些。 巴德针穿刺，病理回报“右乳浸润性癌”，慢石蜡病理学检查回报为（右乳）浸润性导管癌2级，免疫组化结果为ki67（60+）（阳性率60，肿瘤细胞增殖）、er（-）（雌性激素受体阴性）、pr（-）（基因调控蛋白阴性）、p53（+）（p53蛋白阳性）。 江黎眉头敛起，乳腺癌p53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抑癌基因！ 可以促进细胞突变的基因修复，防止肿瘤的发生，刘楷诗的p53结果为阳性，也意味着p53基因发生了突变，患者预后会较差。 孙护士长走了过来，放下手里的医嘱单，看向了江黎说道：“放射治疗科的陶大伟副主任给刘楷诗进行了会诊，让江教授你找个时间跟他碰个头，谈谈刘楷诗的gn方案化疗。”
江黎点了点头，正好一会儿九点半，胸外跟肿瘤科要为张千艺组织最后一次mdt（多学科诊疗）会议，她正好跟陶大伟在会议上碰个面。 刘楷诗的病房里被摆放了一盆向阳花，是小江昊出院时留下来的，那个孩子最后还是打算回福利院住，节省一些住院费用，只定期过来做化疗，综合小江昊手术后的预后情况，江黎只能勉强同意了这个方案。 此时病房里只有刘楷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她侧过头瞧着窗外茂盛的香樟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楷诗的母亲张凯丽，因为是医院的护工，白天还要赚女儿的医药费，忙着照顾其他癌症病人，所以根本没有时间陪女儿。 江黎走进去，病床上的刘楷诗扭过头看了眼江黎，露出一对小虎牙，开心的笑了起来：“江阿姨！”
江黎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从她怀里掏出温度计，看了一眼体温，体温正常。 跟着进来的护士李小美笑道：“我们楷诗最乖了，全程配合护士姐姐们做检查，等你病好了，姐姐还给你买炸鸡吃！”
江黎掀起刘楷诗的病号服，观察了下她的胸口，安慰道：“我们楷诗最坚强了是不是呀？这个病，只要手术后，楷诗乖乖的听阿姨的话，很快就会好起来啦！”
刘楷诗郑重的点点头：“我爸爸说，他回来以后会带我去迪士尼玩，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跟爸爸一起去迪士尼！”
江黎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看了眼时间，便转身朝着mdt会议室走去。 此时，mdt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大，胸外科、肿瘤内科、肿瘤外科、放射治疗科参加会议的医生都基本到齐了，歌手张千艺迟迟未到。 江黎走进来，坐在了放射科陶大伟副主任的身旁。 会议室里，各外科大主任喝着红茶，抽烟聊天，气氛融洽。 胸外科的几位专家跟肿瘤内科的齐颂主任，讨论了起了诺华最新的肺癌药物ceritinib（色瑞替尼），这种药物已经被fda批准，并且在中国部分地区投入使用，不过一部分患者在服用药物一段时间后，就有了耐药性。 这个时候，印度在两年前上市了ceritinib的仿制药，肿瘤科有几位患者通过代购，开始服用了印度生产的仿制药，无论是价格上，还是耐药性上，都给了患者一个新的选择。 齐颂摘下眼镜，缓缓说道：“这种药物针对的是突变的alk基因，而且只有3-5的肺癌患者才有alk基因突变，对于没有alk基因突变的肺癌患者，这个药物是完全无效的。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指望给国外那些药厂吧？难道要我们的国内的病人，等着人家外国人研发新药来治病？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中国每年新增70万肺癌患者，14亿人口的国家，研发不出来一款抗癌药！”
胸外科的赵志强笑了下，抿了口茶水：“齐主任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了，就算是色瑞替尼这种药，以美国诺华这样顶级研发机构，也要花费10年，超过20亿美金才研发出来，这样大的时间和金钱投入，国内哪个药厂能扛起大梁？人家药厂也是要赚钱的，又不是慈善家，所以说，想要攻克所有癌症，即便不是遥遥无期，也是任重道远。”
江黎没有说话，但却不同意赵志强这种观点，如果人人都是赵志强这样的观点，那国内医学就不用进步了，依旧还是有非常多的癌症研究学者与科研人员，正在一线实验室里拼死奋斗着，那些人哪个不是抱着对人类生命最大的敬畏？ 身旁的陶大伟看了下刘楷诗最新的检查报告，问道：“江教授是打算采取乳腺癌根治术吗？”
江黎摇了摇头：“孩子右侧乳房有两个8x9cm的肿块，质地较硬，边界不清晰，右胫锁骨上，三个肿大淋巴结，也是质地比较硬，边界也不清晰，所以这边更大考虑，还是先进行化疗跟靶向治疗。”
陶大伟也是这么想的，掏出笔在报告上给出了自己的方案：“我们这边是打算给予六周期gn方案化疗，药物就用吉西他滨16g，d1、d8，长春滨瑞40mg，d1、d8。化疗后3天给予赫塞汀330mg，第三周期靶向治疗。完善放疗计划之后，七月中旬开始拟行放疗：6mv-x线，imrt，ptv 40gy/20f，右颈右锁骨上野，6mv-x线，dt 40gy/20f，并用甘氨双唑增敏。”
江黎用手支撑着额头，考虑了一遍陶大伟给出的这个方案，甘氨双唑这个药物的作用主要是放射增敏，用药时要格外注意患者的过敏反应，同时要检测肝功能跟心电图的变化。 没有第二套方案的前提下，江黎点头同意了这套治疗方案：“那就这么定了，用药之前，这边会先给患者做个picc（外周静脉置入中心静脉导管）。”
跟陶大伟商议完方案后，歌手张千艺总算姗姗来迟。 这是江黎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位歌坛传奇，他整个人瘦削的身子坐在轮椅上，被经纪人推入会议室里。 魏燃坐在会议室的后排，抬头看了一眼张千艺，愣了一瞬间，没想到张千艺的经纪人，居然就是宋志国主任的女儿，宋芹。 张千艺已经习惯了饱受陌生人的注目礼，他整个人有些憔悴，低声跟宋芹说了几句，就沉默不语。 宋芹看向了会议室里的白大褂们，朗声说道：“手术方案你们医院已经拖了一周，今天我们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我们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留住声带。”
坐在会议室第一排的赵志强握紧了手里的笔，张千艺的要求胸外科可以满足，但无疑会增加手术难度。 “癌细胞浸润右喉神经，颈部淋巴，胸部淋巴都有明显阴影，食道严重变形，扩散转移多处淋巴结，最保险的方式，我们胸外科还是认为，应该连带声带跟周遭淋巴，一起跟食道摘掉，之后搭建直肠食管的移植手术，重塑食道。”
宋芹摇了摇头：“这个方案，我们不能接受。”
会议室里顿时出现小声的议论声，主持会议的肿瘤科副主任齐大华看了一眼赵志强，眼神中明显多出了几分不豫。 赵志强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显是自己作为主刀教授，对这台手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碍不下面子，去求人家肿外的季晗做一助。 齐大华咳嗽了声，看向会议室里没有出声的季晗，说道：“肿外这边，不是也提出了一套手术方案嘛？将患者右喉半喉切除，保留发声，之后采取，resction of carcinomaat the upper partof esophagus（食道上段癌切除手术），摘掉患者颈部淋巴，胸部淋巴，摘除上段食管后，采取切割直肠的方式，将患者的直肠移植到食管上段，在颈部进行食道——直肠吻合术。”
季晗看了一眼齐大华，唇角勾起：“我的手术已经排满了，可能没有时间做这台手术，要不胸外科看看其他教授有没有时间，愿意帮个忙，做一助？”
赵志强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齐大华深吸口气，要不是考虑赵志强的面子挂不住，他都想直接让张千艺转去肿外，但开会前刘翀特意跟他说过，赵志强是下任副院长的最佳人选，又是胸外科的权威，所以面子上，一定要保住，不然怕是会闹出笑话来。 可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赵志强主刀，胸外科自己完成不了这台手术，必然要去求着人家肿外的季晗，但四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季晗肯定不会给赵志强做一助，关系僵死，让他头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