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信
时钟在墙上哒哒作响,像个调皮的小人在寂静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个小人名为“时间”。
审讯室中的两位老者面对面静坐着,全然没有被时间的“踱步”声打扰。他们沉默着,僵持着,呼吸平稳,表情从容。
过了许久,身着警服的老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审讯时间到了,陈敏博,咱们下回见。”
“似乎也见不了几回了。”
陈教授和善地笑了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了。”
“是啊,都是要退休的人了。”
郭局叹了口气,“人老了,身体不行了,头脑也没以前灵活。”
“现在的年轻人可都是势利眼,你一个要退休的人了,局里的人还使唤得动吗?”
陈教授一副拉家常的语气,表情里尽是关切,“我们这行最好的一点就是师门大过天,师门塌了,所有人的前途都完了,所以大家都齐心协力。你们的关系就复杂多了。听说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陈敏博。”
郭局笑了笑,“是我先退还是你先定罪,还不一定呢。”
话虽这么说,但是郭局心里并没有底。因为陈敏博说得没错,他是心理学界的重量级专家,桃李遍天下,他的许多学生在社会上拥有非凡的影响力,现在这些人正在外奔走,为老师鸣冤叫屈,更是组织了强有力的律师团队,随时准备“营救”老师。
现在专案组在社会上俨然成了恶魔的代表,什么传言都有了,郭局本人甚至还被省局叫去问过话,若不是熊途拼了命换回来的录音证据在,现在的陈敏博怕早已被释放。
而他确实只有三个月就退休了,组织上已经在挑选,接替他主持“剑兰惨案”侦办工作的人选,他并不是不信任接替者的工作能力,他只是……不甘心。
心里像堵着大石,面上依旧不能露出分毫,郭局打开门,看见正抬手准备敲门的陈燃。
“郭局……”陈燃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熊途逃了。”
“什么叫熊途逃了?”
郭局皱了下眉头,“出了什么事?”
“刚海市公安局那边打来电话,说熊途杀了应法医后潜逃,现在下落不明。”
陈燃的语速又急又快,一脸的焦灼,“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想请示郭局,让我去海市公安局那边协助他们调查这件事。”
郭局脸上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陈燃少,“你去吧。”
他眉头紧锁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熊途要是想逃早就逃了,不会等今天。”
“我也这么想。”
陈燃点点头,“郭局,我先去了。”
说着,人以快速离开了。
郭局也准备离开审讯室,就听身后陈教授念叨了一句:“我就说熊途这小子不可信,扮猪吃老虎……他这一逃,他拿回来的录音就不可信了,呵……等等……”念叨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陡然激动起来,拍着面前的桌子,站了起来,“我要见律师,郭阳平,我要求见我的律师!”
“会见律师是你的的权利,但是要走程序。”
郭局皱着眉,“你回去按程序提交申请吧,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说这个。”
郭局眉头紧锁,说着,关门出去了。
熊途杀人、叛逃的事实让刑事科学研究所的所有人感到震惊、错愕,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直到陈燃带着”剑兰惨案”调查组封锁了熊途的研究室,才知道熊途的真实身份。
知道他是“剑兰惨案”的幸存者,且有可能是“剑兰惨案”的从犯,甚至主犯。
这双重的打击,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在调查组录口供的时候,很多人脑子里都还是懵的,但大家都是警察,受过专业训练,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配合调查组调查,确保案情往前推进。
除了极少数与熊途特别亲近的同事。
比如大霖。
大霖一接到应胜良的死讯就从家里赶来了,趿拉着拖鞋,身上穿着睡衣套了件警服,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眼珠子上全是红血丝,在停尸间门外蹲了一整天,不吃不喝,谁叫都不理。
最后是被袁姐连哄带劝,劝回办公室里吃饭。但饭刚吃一口,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陈燃来找他录口供的时候,他还没止住哭,面对陈燃的问题,也只说“不可能”。
“我师傅对熊哥……熊途看起来很冷淡,但旁人不知道,我知道……师傅他其实特别关心熊途,虽然可能是因为想查清楚应明的案子,可是除了案子,他也很信任熊途。我师傅信任的人,我也很信任。这几年来,熊途虽然不算合群,可是他对每一起案子都尽心尽力,是个非常负责人的人。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更不相信,他能亲手杀了我师傅。”
面对大霖的斩钉截铁,陈燃有些愣神,他垂下头,盯着桌面看了两秒钟,慢慢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相信吗?但不愿意相信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大霖的肩膀,“等你冷静了,我们再聊。”
作为报案人的米小谷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没有走,跟大霖的崩溃不同,她看起来十分冷静,甚至主动提出帮着文员小秦输材料,对着电脑疯狂敲着键盘,眼睛都不眨一下。
办公室里其他同事都默认了她与熊途的关系,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更没人敢打扰她。以她为中心,两米内的电脑都无人敢使用,仿佛那里是什么风暴中心点。
陈燃坐在她对面,轻轻敲了下桌子,本想说什么,但大办公室里人不少,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出来一下,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
米小谷停下打字的动作,起身,跟着陈燃出去,表情里没有一丝挣扎。
二楼的小会议室,陈燃与米小谷对面而坐,调查组另外一名同事,坐在陈燃旁边,打开笔录本做记录。
米小谷抬头看陈燃,“该说的,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现在要再重复一遍吗?”
陈燃摇摇头,米小谷的口供他记得一清二楚。
“我下班经常会带些吃的去那个公园喂流浪猫,昨晚下班照例也去了,大概是十点多,刚到公园就看见应法医倒在秋千旁边,我吓了一跳,忙去扶他,但是他已经没有呼吸和脉搏了……”
凶器是一把折叠刀,还留在应胜良的尸体上,上面有熊途的指纹,看来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恶性。但米小谷声称自己并没有看见熊途,关于这一点,陈燃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不影响熊途成为这个案子第一嫌疑人的事实。因为警局门口的摄像头,清清楚楚拍下,晚上八点十分,应胜良与熊途一起离开的画面。
“其他同事都说你和熊途的关系很好……”陈燃斟酌着字句问,“你好好想一想,这种时候,他最有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我觉得他应该在山里。”
米小谷十分认真地分析,“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在孟郊山,当时还跟踪过他,他对海市周围的大山十分了解,感觉他在山里比在城市里自在。毕竟是搞植物学的,比起人,他应该更喜欢植物一些。”
“你跟踪过他?”
陈燃有几分惊讶。
“是啊,他长得帅嘛。”
米小谷的脸上丝毫不见羞涩,似乎自己说得话再平常不过。
陈燃沉默。
他知道那个骇人听闻的“四季连环杀人案”,也知道这个案子里其中一个死者是米小谷的好友,米小谷当时很伤心,她跟踪熊途这个办案人员,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帅”。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自毁形象?
想及此,陈燃的表情复杂了起来,看来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配合调查的同事,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她的内心恐怕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崩溃。
另外一个,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熊途会杀人的人,是熊途的父亲,熊中华。
陈燃带着两名同事来到熊中华家里,开门的是一个黑胖的老人,自称是熊中华的棋友,姓曾。
熊中华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身旁还有一位穿着体面的老人,同样也是熊中华的棋友,姓骆。
陈燃说明来意,希望与熊中华单独聊聊,呆坐的熊中华木然地点了点头,对老曾说:“老曾,麻烦你去买点菜。”
“哦,好,好。”
老曾抓起外套就走,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折回来抓住陈燃的手,“领导,途途……熊途是个好孩子,他不可能杀人,你们可要好好查查,不能冤枉好人呐。”
“放心吧,叔叔,我们一定尽力好好查。”
陈燃有几分尴尬地将手抽回来。
“好了好了,买菜去吧,这里你就别操心了。”
老骆看不下去,几步走过来,将老曾强行拽走,推出门外,并关上了门。
随即,老骆出示了自己的律师资格证,对陈燃说:“我是律师,将全程陪同熊中华先生录口供。”
“当然。”
陈燃收起自己小小的惊讶,从餐桌旁拉了张椅子坐下,对熊中华说:“老前辈您不用紧张,案子还有很多疑点,我这次来,也只是例行问几个问题。”
“好,我知道……”熊中华强打起精神,“都怪我没教育好孩子,给组织添麻烦了。但是……熊途绝对不可能杀人。”
陈燃没接他的话,继续自己的问题,“我想问一下,熊途在昨晚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熊中华立刻想到了,三天前,熊途带着沈清溪的信来找他的那个晚上。
当时他就应该警觉的,一直自责痛苦,不愿意接近母亲住所的熊途,怎么突然跑去整理母亲的遗物,还为他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
他当时就应该警觉的……可他一直沉浸在与爱妻的过往和悔恨之中无法自拔,竟没有发觉儿子的异常。
他真是个没用的人。
熊中华懊悔地捏着拳头,使劲捶了下自己的腿。
陈燃眉头皱起,忙问:“您想到什么了?”
老骆在一旁拍了拍熊中华的背,极力宽慰他,“你只需要说跟案情相关的事,若是涉及隐私,又与案情无关,可以不说。你有这个权利。”
“没什么不能说的。”
熊中华抬起头来,极力忍着心中的悲痛,将三天前的异常一五一十说给陈燃听。
陈燃听后眉头紧锁,“他整理了母亲的遗物。”
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向父亲告了别。
“事发前,熊途也将自己的研究室整理了一遍。”
身旁的一名同事对陈燃说,“这应该不是巧合。”
陈燃点了点头,“他早就准备要逃了。”
可他为什么要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事?跟剑兰研究室有没有关系?
或许应法医发现了端倪,才被他杀人灭口?
众多谜团在陈燃心头打转,但是他此时还不能说出口,只好将心里的想法都收起来,又问了熊中华一些问题,这才带人离开了。
陈燃离开后,熊中华一直呆坐在沙发上,许久都没说话,老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途途是个好孩子。”
熊中华听到老骆的叹气声,略微回过神来,语气惆怅道:“只不过不爱说话,有事都藏在心里,我这个当爸爸的,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这也怨我,怨我处理不好跟他妈妈的关系,让他跟着吃苦。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跟你儿子那么亲近。小松他即便人在国外,也老是跟你视频聊天谈心事。”
“那浑小子有什么好的?一毕业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的一样满世界跑。”
提到自己的儿子骆松,老骆嘴上嫌弃,眼神却温柔了起来,“好不容易在洛杉矶定居下来,又把他妈叫过去当免费保姆,还想让我去?我是绝不会去的。哪里都没自己家好。”
熊中华知道老友这样吐槽自己儿子,存粹是为了让他开心,他也跟着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求途途能跟小松一样什么事都跟我说,我只求他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当初的过错。”
“你有什么错?”
老骆面色不虞,为老友打抱不平,“当年明明是你先认识的途途妈妈,结果李清隽横插一杠子,把人抢走了,他抢走就抢走吧,好好对人家也行啊,可没多久,就把人甩了,说什么要全心全意追求理想。哼,我就是看不上李清隽那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崇高,就他一个人有理想,我们都是俗人。”
熊中华拍了拍老骆的手背,让他不要说了,“他也确实言出必行,一直都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一生都没再有过感情生活,将自己奉献给了科学,最后还……”
想想李清隽的结局,老骆脸上的不痛快里夹杂了一份惋惜,“是啊,他以身为镜,确实证明咱们确实都是俗人,跟不上他的境界。”
又叹了口气,“途途妈妈……你也算尽心尽力了,就算是分居后,她父母养老送终、家里的水电煤气一切日常所需、人情往来、途途生病住院,不都是你在跑?她能一辈子跟个仙女似的不食人间烟火,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跟老黄牛似的,替她干那些她看不上的脏累臭的活儿?途途还没结婚,不知道支撑一个家有多难多麻烦,你自己怎么也从不为自己辩白两句?”
“这些都不重要,都不重要了……”熊中华摇摇头,望着窗外,神情凝重,“我知道途途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我帮不上忙,也不敢去添乱,我只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二个李清隽。就当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俗人父亲自私好了,我不在乎什么科学什么理想,我甚至连正义都不在乎了,我只希望他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