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妈清白
“孙民威胁过我两次。”
米小谷屈着膝,双臂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自己锁成一团,躲在沙发角落里。这段回忆触及到她心底的黑暗和恐惧,再没有了平日里的阳光,甚至声音都有些发抖,“第一次是我妈出去买菜的时候,他说我的存在就是个祸害,每一回我妈跟他闹都是因为我。要是没有我,我妈一定不会有那么大脾气,他们两口子即便没有孩子也能安安生生过小日子。他说,从小就觉得我是个灾星,见一回就要倒霉一回,让我不要再见我妈了,否则他就掐死我。我那个时候也是胆子大,就觉得他整天喝酒,是个废物,也不怕他,还回嘴,说,他才是拖累我妈的人,我妈没有他,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好。他气急败坏,伸手想掐我,幸好这个时候我妈回来了,他丢开我,骂骂咧咧回房间去了。”
“这件事你告诉秦大麦了吗?”
熊途问。
米小谷摇头,“我不想让我妈担心,也怕她因为担心将我送去别的地方暂住,我不想去别的地方,我想跟她住一起。而且我也长记性了,以后没敢再招惹孙民,他再骂我,我就忍着,骂得再难听也不回嘴。”
熊途看着她,乌黑的眸中,满是同情和心疼,“可是那个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米小谷点点头。
孙民对米小谷的恨意当然没那么容易消除,相反,他将自己失败的原因全部推到了米小谷身上,如获至宝一般,看米小谷的眼神越来越阴狠,酒都喝得少了。清醒的时候更是抢着帮秦大麦做家务,甚至有一回,他还去买了菜,给秦大麦做了她最爱吃的黄豆猪脚。
心思单纯的秦大麦十分高兴,以为他经历了种种挫折和打击,终于改邪归正了,晚上睡觉前还对米小谷说:“以后有个男人跟咱一起住也挺好,小谷子也能有爸爸了。”
米小谷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孙民这样更吓人,但她看秦大麦这么高兴,就将心里的担忧都咽了下去,还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她多心了。
然而,有一回,放学后的米小谷去厨房喝水,撞见孙民在做饭,孙民看见米小谷进来,突然拿菜刀对着她的脖子比划了一下,然后一刀将案板上的猪骨头砍成两截,又看着米小谷惊慌失措的样子,阴沉沉一笑,“不知道你的脖子跟猪骨头哪个硬?”
米小谷吓得拔腿就往外跑,那之后一直没敢进门,就一直坐在楼道里,等着秦大麦下班回来。
那天晚上秦大麦加班,半夜都没回来,米小谷只能一直等。
老小区没有物业,楼道里的灯坏了也没人修,天一黑就漆黑一片,蚊子又多。米小谷坐在漆黑之中,挥着双手驱赶着“嗡嗡”乱叫的蚊子,脸上、胳膊上、腿上被叮得痛痒难忍,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敢进门,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孙民。
等秦大麦回来时,米小谷已经坐楼道里睡着了,打着手电筒都秦大麦看见她,先是吓了一跳,赶紧拍了拍她的胳膊,问:“小谷子怎么睡这了?”
米小谷正做噩梦,梦见孙民的菜刀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此时被拍了一下,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啊”地怪叫一声。
秦大麦慌忙抱住她,轻声拍着后背安抚道:“做噩梦了?谷子别怕,妈妈回来了。”
米小谷一脸门都是汗,脸色苍白如纸,脑子还没清醒过来,整个人像中邪了似的,不停念叨:“他要杀我……他要杀我……我不能让他得逞,我得先下手为强……”
秦大麦被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吓到了,忙搂着她进了家门,看她满身又是汗又是蚊子包的狼狈样子,心疼地给她洗澡换衣服。第二天还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带她去找“大仙”,去“邪祟”。
在不安定环境中生存训练出来的危机本能,让米小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警觉之中,为了防孙民,她在枕头底下藏了剪刀,自制了“辣椒水”带在身上,甚至开始在洗澡的时候,将头埋进浴缸里练憋气。
还跟秦大麦反复说:“如果哪天我死了,无论现场看起来多像自杀,都不是真得,一定是有人杀了我。有妈妈在,我无论遇见什么事都不会自杀,我得活到能跟妈妈一起住新房子的那天,为了等那一天,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秦大麦被她的话吓到了,摸了摸她的头,“没发烧呀,怎么就说起胡话了?什么杀不杀,死不死的?哎呦,是不是我最近说殡仪馆的事说得太多,吓到你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说话没忌讳,谷子别怕,咱以后再不说死人的事儿了,咱娘俩得好好的过。”
米小谷没吭声,她抱着秦大麦心想:她们娘俩确实会过得很好。没有孙民,只有她们娘俩,好好地过。
在福利院即将整修完毕的前一周,孙民似乎感受到了时间紧迫,他决定动手。
那天是周日,米小谷不上学,秦大麦也只上半天班,娘俩下午去了趟商场。刚发了工资的秦大麦给米小谷买了条红色的连衣裙,路过一元店,看店门口摆着好多玩具,就让米小谷去挑一个,米小谷选来选去,选了只橡皮鸭子。
那只橡皮鸭子是黄色的,捏起来吱吱响,洗澡时,还可以放在浴缸里玩。
电视里经常会有,妈妈给孩子洗澡的画面,孩子坐在浴盆里,妈妈坐在板凳上用沐花往孩子身上打泡沫,洁白的泡沫中孩子笑得十分灿烂。
这些孩子手中,通常都有捏着一只黄色橡皮鸭子。
在米小谷眼中,这只橡皮鸭子,就是幸福的象征。
当天晚上洗澡时间,秦大麦给米小谷放好洗澡水,突然接到了殡仪馆的电话,说临时拉来了三名出了车祸的死者,值班的人手不够,要她去帮忙。
秦大麦一边应声,一边穿衣服,临走时嘱咐米小谷洗了澡赶紧睡觉。
秦大麦突然被叫回去加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米小谷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她逛了一下午的商场,已经很累了,整个人迷迷糊糊,蹲在装满热水的浴缸前,玩着橡皮鸭子,玩着玩着,竟趴在那里睡着了。
她是被水呛进肺里,尖锐的疼痛惊醒的,睁眼发现自己的脸埋在水里,视线里是浴缸底部蓝色的防滑垫。
有一只手,用力按着她的后脑,不让她的脸离开水面,巨大的惊恐和求生本能让她剧烈挣扎起来,那只手按得更加用力了,她挣扎了一阵子,慢慢没了动弹的力气。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是真得被呛死了,是装的。”
米小谷惨笑一声,“我憋气很厉害,最长记录是三分钟。他以为我死了,就松开了手,我趁机逃脱了。”
听到这里,熊途的拳头忍不住握了起来,额头上青筋都凸了出来,身体向前倾了倾,紧张地问:“然后呢?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米小谷摇摇头,“我逃了,但是洗手间里都是水,我滑了一跤,头撞到了门上,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在医院里,病床边上坐着一个警察阿姨,我还以为自己在噩梦里,滚下床,抱着警察阿姨的腿喊“救命”。阿姨将我扶起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让我不要害怕,说现在我已经安全了,坏人受到了惩罚。我以为孙民被抓了,很开心,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我手上戴着这个麦粒手链。这个手链上的石头我认得,我妈妈那几天一直在打磨这些石头,我问她磨石头干什么?她还脸红,说,送给一个重要的人。我看到手链就好像看到了妈妈,很开心,问警察阿姨,我妈妈去了哪里?警察阿姨支支吾吾半天,才告诉我说,孙民昨晚死了,我妈凌晨去自首,说是她杀了孙民。”
“孙民的死亡时间是几点?”
熊途皱起眉来,问:“难道在秦大麦下班之后?”
孙民如果死在秦大麦加班期间,殡仪馆的同事应该都能为她做不在场证明,她再主张是自己作案也是没用的。
米小谷拿过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壳笔记本,翻开,摆在熊途面前,“当年我知道的细节,都写在里面了,你自己看。”
熊途拿起笔记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案件细节。
秦大麦是在凌晨五点半在派出所值班民警那里自首的,派出所民警出镜到达案发现场是五点五十分,现场没有尸体,洗澡间里一片狼藉,浴室门和地板上有少量血迹,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上面飘着一个黄色的橡皮鸭子。
昏迷不醒的米小谷躺在主卧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睡衣,盖着被子,额头上的伤口也经过简单的处理。床边上有一摊湿透的衣裤。
秦大麦是这样交代的:
晚上十点,她加班回到家,听到惨叫声,冲到浴室,看见孙民正在打米小谷,她一时冲动抓着孙民的头按在浴缸里,将他淹死了。
淹死孙民后,她将米小谷抱到床上,给她换了衣服,处理了伤口,回到浴室看到孙民的尸体觉得很害怕,一时鬼迷心窍,将尸体装进行李箱拖到殡仪馆里,扔进焚化炉。这个时间是十二点半左右。
烧完尸体,她将骨灰丢进了殡仪馆的垃圾桶里。
回到家后,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犹豫到五点钟,才鼓起勇气自首。
刑警按照她交代的细节,在殡仪馆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大量的人体骨灰,骨灰里有两颗未完全焚化的烤瓷牙,经过跟当年给孙民安装烤瓷牙的医院核对,这两颗烤瓷牙确实是孙民的。
除了这两颗牙齿,秦大麦被定罪的另一大证据,是殡仪馆夜班保安丁大头的口供。
丁大头说十二点半巡逻的时候,他确实看到了秦大麦,他还问她怎么又回来了?秦大麦说,回来拿点东西。他还笑着打趣问她:“什么东西值得她大半夜的跑这一趟?难道是家门钥匙?”
秦大麦说“是的,就是家门钥匙忘了拿。”
他就没说什么。
熊途翻着笔记本,上面还写了庭审时的细节,当时孙民的邻居和以前的同事,都出庭作证,说孙民两口子因为没有孩子的事矛盾很深,孙民还经常家暴,秦大麦杀人动机也是成立的,因此一审秦大麦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立即执行。
米小谷说:“当时我还未成年,为了保护我,刑警们将我送回了福利院,并对福利院及学校隐瞒了这起案子,可我怎么都忘不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那天发生事。我梦到有个男人进过门,那个男人将孙民的头按进浴缸里淹死了他,那个男人还将我抱到卧室,给我换掉湿衣服,盖上被子,还给我唱儿歌,哄我睡觉。”
“越是长大,这个梦就越是清晰,我甚至还能回忆起孙民跪在浴缸边上,上半身埋在水里,头发飘在水面上,那个黄色的橡皮鸭子就在旁边飘来飘去的画面。后来k探长横空出世,尸体旁放着橡皮鸭子的照片传得到处都是,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在做梦。”
“后来,我每晚睡前都会在自己枕头旁边放一个录音机,录下自己做梦时说过的话,最终拼凑出了那首儿歌。”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这首儿歌跟k探长有关系,直到那天,你陪我去送林苑最后一程,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鼓起勇气对着你唱了一遍……你是唯一一个跟k探长接触过,且还活着的人……你的反应给了我答案。”
“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是那天,我真得很激动,激动得差点在公交车上跳起舞来。”
熊途看着笔记本上娟秀的字体,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天的公交车,坐在他身边的女孩悲伤而秀美的侧脸,她用并不甜美的声音轻声哼唱:
“小小兔子快快睡……靠着爸爸妈妈和弟弟。爸爸抱着黄菊花,妈妈头戴黄玫瑰……小小兔子快快睡……”
心中还未来得及好好体会的悸动,便被惊愕和能让血脉逆行的激烈愤怒冲散了。
此时回忆起来,那段回忆里掺杂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他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当时的心情。
他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来,正对上米小谷带着愧疚的眼神。
“算了。”
他叹了口气,“这件事就不要提了,你只要说案子的细节就好。”
米小谷扬唇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在梦里记得自己看了眼客厅的挂钟,那个男人杀死孙民时是九点一刻。我就想,我妈十点回家,是不是看到了孙民死在浴室里,又看到我额头上的伤,以为我跟孙民起了冲突,是我失手杀了孙民,为了包庇我,她才将孙民的尸体处理掉,然后去自首?可探监时……”
她说到这里落下泪来,“你知道我去探监有多难吗?我妈没有办过领养手续,我不算是家属,按规定是不能探监的,我就每年给监狱写信,千方百计证明犯人对我有感情,我对犯人改造有利。写了三年信,才通过审查,终于能见到我妈。我很高兴,她看到我手腕上的手链也很高兴,嘱咐我好好保存手链,最好每次来见她的时候,都戴着。我答应了,并且迫不及待将梦里记得的事情全跟她说了,再三保证人真不是我杀的,她不用再包庇我,可她听完我的话发了很大的脾气,一连两年拒绝我的探视,我不敢再问,只能自己默默地查。昨天,我去探望她,她很开心,跟我说狱警刚才通知她,她又减刑了,再有三年,她就能出狱了,出狱后,她打算回农村老家生活,但是有空了,会来城里看看我。我知道她是因为我当了警察,怕耽误我的前程,才故意躲远点。我跟她说,我当警察就是为了查当年的案子,我一定要让她清清白白出狱,她又生气了,我可能又要好久都见不到她了。”
“当年你才十二岁,即便是你误杀也未必会承担刑事责任,估计会被少改所收容管教。可她宁愿自己吃十分苦,也不愿你吃一分苦。她真得很爱你。”
熊途心中动容。
米小谷笑着落下泪来,“我知道。”
“可这份爱却成了她的杀人动机。”
熊途又说:“她越是爱你,为了维护你而杀孙民的自白就更能说服人。还有,你说的那些疑点,全部来源于你的记忆,甚至梦境,万一这些是你臆想出来的呢?万一追查到最后,人真是你杀的呢?”
米小谷正视着熊途,一字一句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愿意去坐牢,只要能还我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