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关系不是挺好吗
当天晚上,这起案子所有人都没下班,全部都在刑科所后面的小篮球场上筛土。篮球场上铺上了一层塑料布,一大车的花园土被倾倒在上面,有民警用大耙子将土摊平摊薄,所有人全副武装,低头用手里的小铲子,一点点筛选,期望能从里面筛出属于廖汝的痕迹。所有筛出来的大块物品,无论是石头,还是布片,都要经过多波段光源拍照,看看其中有没有隐藏的指纹血迹。熊途顶着黑眼圈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忙活一夜,发现廖汝头发中的孢粉素图谱与从肖长发家后院清理出来的花园土的孢粉残留图谱具有很高的一致性。痕检们也有了重大收获,在土壤中发现了星星点点的残留血迹,成功从血液中提取出dna,证实确实廖汝的。这算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口,毕竟肖长发瘫痪才两个月,两个月前他的活动并不受限,有重大作案嫌疑,即便是几日前遇害的林苑,也可以往同伙作案的方向推断。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熊途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终于能够再次承认,自己活着的价值。然而,就在所有人还沉浸在破案的希望中,现实又给了众人一记沉重的打击。肖长发通过律师自首,承认三个月前廖汝曾经到过他家,他们在后花园中发生争执,他冲动下推了廖汝一把,廖汝在花园的石块上磕破了头,他为了息事宁人,赔偿了一大笔钱,廖汝便自行离开了。鉴于警方并没有他作案的直接证据,再加上他主动投案自首,以及他的身体状况,综合考量下,很可能连拘留都不会拘留,顶多令其在家中或者指定的医院监视居住。加了好几个夜班,个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刑科所各位,顿时更加垂头丧气,就连所长送来的慰问品,也没能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实在不能再这样熬下去,所有人陆续下班,熊途也收拾了背包,慢慢走出市局大门。连续加班有个好处,能透支人的所有力气,连感知痛苦的能力都失去了,脑内一片混沌,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坐车回家。晚上十点,地铁站内依旧拥挤不堪,熊途戴着耳机木然地混迹其中,偶尔抬头,看到一张张与他一样混沌木然的面孔,脑海中突然闪过曾经在丧尸片里看到的画面,丧尸大军拖着残缺的身体,木然地搜寻着活着的人类。他突然觉得电影里的画面跟眼前这幅画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这样,熊途还是没那么容易入睡,身体静了下来,脑内的混沌却如开水煮沸了一般沸腾着、翻滚着,让他头痛欲裂,痛不欲生。他抱着头喘息着下床,从抽屉里拿出陈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塞进嘴里,水都没喝,干咽了下去。药物麻痹了大脑,让大脑平静下来,但是头痛却没那么容易平复,他就这样伴着尖锐的疼痛进入了梦乡。他又开始做梦了,梦到了他曾经跟这李凊隽参与过的一个案子。那起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男青年加班到凌晨,溺毙在路边的池塘里。案发那段路没有监控,警方严密调查后,判断男生是失足落水。但是被害人的父母不接受这个结果,一直堵在公安局门口,反复诉说,儿子是被上司按在公司的大鱼缸里淹死后,弃尸池塘的。因为儿子生前,曾经在家中说过,受到上司严重的职场霸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是父母总觉得现在找份好工作不容易,劝他要圆滑一些,不要总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上司。为了搞清楚真相,负责这起案件的分局,求助李清隽,请他帮忙分析死者肺里发现的藻类碎片与公司鱼缸里的藻类是否同一种属。李清隽当时正带着他的学生们,与国家生物信息技术基因库合作,为犯罪现场常出现的植物建立dna条形码的资料库,这样即便案发现场发现的植物证据,再残缺无法辨认,也能通过dna条形码找到植物种属。然而当他们比对了死者肺中的藻类,发现跟鱼缸里的藻类并非同一种属,男生毋庸置疑就是溺毙在池塘里。他记得那天他和李清隽从分局里走出来,那对年迈的父母朝着他们冲了过来,一边哭喊着“帮凶”,一边对胡乱地撕扯着。他站在车前,被劈头盖脸打了好几拳,脸上火辣辣的,李清隽也没好到哪里去,警服被撕烂,眼镜都被打飞了,但是他没有还手,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就任由他们厮打,直到奔出来民警将那对父母拉开。等上了车,李清隽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可惜地看着碎掉的眼镜,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不见半分恼火。他也知道那对父母的绝望,但心中还是委屈,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李清隽似乎发觉了他的心思,回头对他笑了笑,“熊途,你生气是应该的,但别怨恨他们,他们只不过没有别的活路了。”
熊途看着车外哭到昏厥的被害人的母亲,那位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黑瘦的面庞上涕泪横流,看起来狼狈至极,他不忍地垂下头,捂住被抓破的胳膊,心中不是滋味。他问李清隽:“他们为什么不去找霸凌他们儿子的公司讨个说法?每日在这里闹什么呢?警方又不能替他们去起诉那家公司。”
李清隽投过来一个深长而无奈的眼神,“你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对于有些人可能难如登天。他们二人都是文盲,靠着卖水果将儿子供上大学,他们根本无力更无经济支撑去跟一个大集团打官司。他们的诉求在高楼大厦里根本无人听,但是这里总会有人听他们说话,任他们责怪。”
他心中凄然,低声说:“我们本该是给他们带去希望的,却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希望是自己生出来的,别人如何给?”
李清隽看着他,“熊途啊,想要给别人希望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狂妄。”
他不服地抬起头,“那我们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思考明白。”
李清隽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临死前,能对你说个一二,希望到时你我师徒缘分还未尽。”
那个时候,他总觉得“死”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没过多久,它就突然到来了,而,无论是他还是李清隽都没有做好准备,到了最后,他的老师也没能给他解答。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以至于他又想起了被k探长囚禁的时候。他也问了k探长同样的问题,k探长回答他:“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恶人就该呆在黑暗的地狱里,好人就该在日头下好好生活,这是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秩序。维持这样的秩序,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这个回答,从此成了他痛苦的源泉。他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内心长出了另外一副面孔,那个与他同样面孔的人仰视着k探长,并对他狞笑着:“他果然是我们的救世主,他完成了我们的理想。”
他惊慌地看着狞笑的自己,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心中一万次地谴责自己。也许他当初就不该活下来,李清隽在天上看到那一刻的他,一定非常非常失望。对死去的人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厌恶,再次在睡梦中爆发了,但是药物的作用还在,他醒不过来。迷蒙之中,挣扎着,流着眼泪在被子下蜷缩成一团,孤独地在黑暗中挣扎。这样糟糕的睡眠,醒来之后,可想而知有多疲惫,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坐起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就看见两条消息跳进视线。“嗨,应法医委托我明天带你去买鞋,明天上午十点,商场见。”
“我是米小谷,你备注一下。”
熊途看着手机,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他什么时候加得米小谷的微信,难道是住院的时候,熊中华拿他的手机加上的?除了这个答案,也实在找不到别的可能性。他虽然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回了两个字:“不用。”
没想到米小谷立刻发来了视频通话的请求,他皱着眉按了接通,镜头对面出现女孩红通通上下晃动的面孔,等拿远一些,才看清,她在晨跑,背景应该是学校的操场。“什么叫不用啊?”
米小谷边跑边气喘吁吁问他,“应法医说,你不去也要去,不然不让你上班了,你自己看着办。”
对面的阳光太耀眼了,熊途心和眼睛有一瞬间都被她刺痛了,他沉默地挂掉了视频通话。他冷着脸,跳下床走到洗手间里,冲了一个澡,刚走出来,就听到手机在疯狂震动,他看了眼手机屏幕是应胜良,便接了起来。果不其然,迎接他的是一阵怒吼:“你住院的时候,米小谷天天去医院陪你,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又不满意了?你那鞋都要张嘴咬人了,走在所里,旁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说我苛待你。米小谷不行,难不成你让我亲自带你去买鞋?还是要我打电话给你爸爸?”
熊途被训得一阵心虚,低声说:“我下班再去,今天先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天,上什么班?”
应胜良吼得房梁都在震动,“你是不是加班加傻了!”
熊途愣住,他确实忘记今天是星期天了。“我可以自己去。”
熊途挣扎着。应胜良冷笑了一声,“好啊,那你自己去。”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去人潮密集的地方……他一个人去……光是这样的想法,就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就在这个时候,米小谷的视频电话又拨了过来,他如蒙大赦般立刻接了起来。对面的女孩已经跑完了,正走回宿舍,红扑扑的脸上全是汗,一双乌黑的圆眼睛,就像是两颗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亮得让他无处可逃。女孩脸上带着小得意的笑容,似乎对他的处境了若指掌,骄傲地抬着下巴,吩咐他:“十点,白鹭商场门口见。你要请我喝咖啡。”
他对着屏幕咬了咬牙,懊恼地按掉了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