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的弟弟奈落(一)
在二十年前, 人见城的城主夫人为城主生下他的独子后便因为难产离世,新生的少主多病又幼弱,在襁褓之中便啼哭不止想要寻求母亲的怀抱。
城主怜爱这个如同猫儿大小可怜的孩子,于是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光阴似箭, 小少主逐渐长大成人, 面若桃花, 异常美丽可爱, 虽然体弱多病, 常年待在温暖的帷幕后面养病, 不能像是健康的孩子那样在阳光之下蹦蹦跳跳, 但是好歹总算是平安度过到了五六岁的年纪。
城主后面的妻子们都未曾有过生育, 于是这孩子既是城主的独子、长子, 也是城主的幼子。再加上小少主长大后的容貌越发与他的母亲相似,因此城主难免爱屋及乌, 将少城主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
当时又逢战乱时期, 天下大乱, 群雄割据,大名们相互攻伐。因为政局纷乱的现状, 上下尊卑不分的情况和盟友之间的背叛成为了这战国之中经常发生的状况。
作为新投诚的家臣,为了确保与主公建立稳固信任, 向所效忠的大名送出一名至亲作为人质,则在战国时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结盟方法。
这意味着人见城主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主公的城池之中长大, 但稚子一贯弱不禁风,寄人篱下难免受到轻慢和漠视。城主难忍和少主长久的分离之苦。又同时不忍心自己稚子受到奔波劳累的颠簸之苦。况且此去山高路远,路上凄凉无比, 妖魔和山匪丛生, 由此一别或成永诀, 也是不可得而知之的事。
于是再三思虑之下,家臣提提用养子以假代真的决策也因此应运而生。城主在一众孩童中挑选了一位最为容貌出众、聪颖伶俐的孩子收作义子,他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长子,再将偷天换日将他送往国主的藩城。
宇智波启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养子,城主之子的身份看起来光鲜亮丽,即便作为人质,但由于两者之间是家臣和主公的关系,质子在那里不会受到苛待,甚至还能接受武士应有的教育。可是一旦暴露,便要要面临欺瞒主君被杀头的危险。
无论人见城主在事发以后会做出怎样的对策,总而言之,作为人质的宇智波启以及随行人员肯定要第一时间承受国主的怒火。
为了防止人多嘴杂,就连和宇智波启同行的随从和车夫都是从不了解城主府内情的平民之中挑选,他们不曾被告诉过事情的真相,满心满意认为所侍奉的是真正的长公子。如果被选中不是宇智波启而是一介普通的孩童,身边连一个可以依靠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心里的焦虑和压力可想而知。
而宇智波启却不感到惶恐,他此刻还沉浸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之中。这确实应该是原本他和宿傩所处的是同一个世界,但是一晃眼过去,却已经已经错过了数百年的时光。
在战争规模像是村民械斗的战国时期,人见城可以算是一座不小的城池,但是相对于京都来说依旧是一个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没有咒灵的踪迹,也没有智力开化的妖物。长久以来,来到这里的不过是半吊子的僧侣、法师,就算遇到了什么需要驱邪的灵异事件,召集附近村落的除妖师们过来干活就好了。
但是宇智波启还是打听到了宿傩的消息,尽管现在像是巫女和僧侣的时代,阴阳师和咒术师们不再遍地都是。但是咒术师的御三家作为人类世界的权贵,寻找到他们消息其实也并不难。
他穿过禅院家的结界,随手翻阅关于两面宿傩的典籍,六百年的时过境迁,往事都只能被纪录在薄薄的纸页当作,让宇智波启读起来感到了有些失真。他们说两面宿傩是咒灵,是天灾,是在平安时期的诅咒之王,记录者在文献里细数关于他的罪孽。
宇智波启读起这些文字,往日的回忆令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分裂感。因为即便是在当初,所有人都说宿傩是邪物、是妖孽、是怪物,但是宇智波启比谁都清楚他是一个由血肉之躯构成,会受伤也会饥饿的人类。他把典籍放回原处,心里想的是:“别人的话,也不可尽信。”
可是等到影分/身的记忆传回了主体,就算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宇智波启仍旧仍不住神使鬼差般地朝着身旁的人发问:“你听说过两面宿傩吗?”
旁边的随从只是恭敬地回答说:“让我想想,这不是《日本书纪》里记载的魔头吗?小公子,傍晚的时候不要独自出门,逢魔时刻的妖怪都很猖獗的。”
逢魔时刻的妖怪确实很猖獗,护送他前去大名身边的时候,到了傍晚宇智波启有时候能看见许多妖魔飞翔在田野天空的边际,像是五月五日悬挂在室外飘荡的各种鲤鱼旗一样。
为了防止遇险,马车夫和随从们绝不肯在夜间继续赶路,但是等到抵达国主的城池,宇智波启却根本没有遇见过什么妖怪。虽然作为神道一部分的阴阳道在战国时期步入衰落,但是巫女和僧侣们却忠实勤恳地履行驱魔的职责,将这座城维护得及其安稳。
宇智波启比谁都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数百年以来的变化,这甚至加重了他心头对于往事产生的失落。
无论是在咒术师的记载中,还是在《日本书纪》,无论是咒灵的宿傩、魔头的宿傩还是人类的宿傩,在这个年代都应该早就化为尘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不可能玩弄亡魂,令本来就已经死去的逝者复活。宿傩或许会觉得愤怒,或许也会感到被背叛的恼恨,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再努力做些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
宇智波启现在不会轻易莽撞地了结生命,羁绊是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就像是他原本以为没有什么在意之物而主动撒手人寰,但是怎想平日里感情很淡的胞弟却和他兜兜转转纠缠了足足有上千年之久。
他死去之前,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很单薄了,微弱到无惨每一夜都会在他的梦境之中出现,向他诉说对他的怨恨和痛苦。
不过除却一味地倾泻感情之外,有时候鬼舞辻无惨也会安静一会儿,然后略带冷淡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常人都认为爱和恨是对立的,是这样吗?但是爱和恨是相伴相随的,真正和爱对立的是漠视。”
“但是你恨我,不是这样的吗?”
苍白病弱的青年挑了挑眉毛,他想要说不是,但是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他只好淡淡地回答说道:“所以我总是希望能够从你的口中得知什么话,哪怕是‘我恨你’。”
宇智波启时常搞不清楚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如此深重的憎恨,他仿佛从一开始就很讨厌自己,无论宇智波启怎么说,怎么做,都很难讨得无惨由内而外地感到欣喜。鬼舞辻无惨通常都是露出一个优雅含蓄的笑,饶是如此宇智波启也知道这个弟弟会在暗地里因为他的举动而不悦地蹙起眉毛。
他似乎恨宇智波启,又同时很漠视其他人,他认为宇智波启漠视所有人,同时又希望宇智波启恨他。
但是没有办法呀,宇智波启恨不起来,他把来来往往的人群分为两种,一种是需要保护的人,一种是毫不相干的人。可是把所有东西和带土相比,宇智波启又好像忽然变得很擅长遗忘别的一切了。
他应该遗忘别的一切,因为带土是他的初心。他是带土的哥哥,这是宇智波启在尘世中沉浮时唯一能够稳稳抓住的道标。这个世界结束以后,他应该又快又绝情地把过往抛在脑后,像以前那样,不用去想,也不用回头去看。保持活力,保持干净,接着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可是宇智波启最终又回来了,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回来也见不到宿傩,只是在本就不堪的现状上提醒自己,他又辜负了除了带土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罢了。
这事实让宇智波启觉得疲惫,他不明白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他记不清距离和带土分别已经过去了多久,也数不清这究竟是他经历的第多少次轮回。
忘记是正确的,宇智波启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不去忘记的话就活不下去。当一个人拥有太沉重的心灵,肩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是漂流不了多远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带土的世界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朝一日能够与带土重逢。他漫无目的,迷失了航向,指引他的只是一个抽象的目标。就是一个人一直向着南走,因为地球是圆的,终有一日能够又回到原地,宇智波启仅仅是凭着心中的执念和执着坚持到现状罢了。
作为质子的生活很乏味,他有时候会将分/身放在城里,抛弃其他地方去看那个长尾景虎,去看那个被成为‘尾张的大傻瓜’的织田信长。老实说简直令人失望而归,他们是那种会被记在书上的家伙毫无差异的存在,从中瞧不出自己以前熟悉的那些故人。
故人哪里是相见就能见呢?他做出如此努力都未曾与自己最想见的人相遇一次,宇智波启觉得自己简直天真的得过了头。
最开始宇智波启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骑射天赋,受到了国主的重视和提拔,但是后头他又觉得很没有意思——就算是受到大名的礼遇,成为有名的武将又如何呢?难道真要在这个战国时期一争天下?
于是他又开始成天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少年的性格容易改变,一时之间志向发生偏移也是合乎常理的事。宇智波启的这副做派也没有引起周围人的疑惑,他们成天出城游猎玩乐,每猎到一只花鹿,同行人都聚在一起为宇智波启的身手庆贺欢呼。
不知不觉中十余年过去,老城主离世,质子也被因为要为父亲服丧的缘故,被新上任的统治者放归家乡。
这时候颇有贤名的少城主已经被妖魔取代了身份,宇智波启率先去为名义上的父亲吊唁,从老城主的灵堂折返回来,拜见新上任的城主的时候,貌美的妖魔从高楼上在暗香浮动,寒梅绽放景象间望见了义兄踏雪而来的身影。他神色淡然地垂下眸,漫不经心间捻起棋子,朝周围人问道:“启……他的名字是启吗?”
上一任的城主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疾病,在消息闭塞的城池里,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而妖魔想要令人悄无声息地消逝,更是花费不了多少精力。
奈落原本想要随手处理掉这个身份的义兄,但是在周围人说起少城主和这个人未曾谋面的消息之后,突然觉得像这样的人,直接死去未免又太过于可惜。
而宇智波启站在室外,侍女们卷起他面前的幕帘,实际上,他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这个兄弟。
年少的城主病弱,却是一个十足的美男子,长发如墨,整个人有着如同玉石般温润的辉泽,听闻声响后抬眸看他,神色之间有着一种清冷般的艳丽。
宇智波启觉得恍惚,并且由此生出了一种怀念,他曾经也有过一位这样体弱多病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