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设局
已近三更,曹将军府中的喜宴近了尾声,只剩下崔家几人以及那一群金吾卫们还在狂饮。
崔宗之本就贪杯,今日更是一杯接一杯停不下,似有浇不完的愁。王维看阿宛弹完琴之后,就左等右等不见阿宛归来,只得心急如焚地暗中派人四处查问。
而更衣许久才回来的裴迪,醉醺醺地拉着几个金吾卫,坏笑着问:“你说……曹将军今晚……还能洞房不?要不要去听壁角?“众人哄堂大笑,却有不少人起身,拥着那彩女歌姬,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向寝阁。及至院中,见早已四下无人,但那里间的红烛仍透出明晃晃的光来。众人互看几眼,都皆笑着轻轻走到那窗下。
裴迪示意大家安静,他掏出一把匕首轻轻地撬开窗户,缓缓扒开一条缝,里间那香脂气、酒气混杂着飘了出来,同时还有阿乐那紧张到弱不可闻的声音:“ ……官人,你可是要……更衣?……”众人都捂着嘴,一个劲往前挤。
里间又传来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应答声,似是一步步走到了床后,传来一阵水声。突然,却听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地。
一个金吾坏笑着道:“坏了,还没入港曹大人就体力不支了……”
众人极力憋着笑,却听里间的脚步声纷沓,然后便是阿乐声嘶力竭的连声惨叫:“啊!!啊………官人!!……”
窗外几人都愣住了,止住了笑,有人颤声着问:“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窗外那几个彩女歌姬都有些于心不忍,裴迪恼怒,又不好冲进去,暗暗握紧了拳。
这时,听到阿乐又传出几声惨叫,更为凄厉惊恐,夹杂着:“来人啊!!……救命呀!!”的呼救以及一串脚步声。众人听到后,面面相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动静,听着并不像是洞房……此时,却听阿乐拼尽全力地大喊着:“有刺客!!! 有刺客!!!“
这几声一喊,窗外的人这才发现事情不妙,纷纷站了起来。
裴迪冲到门口,飞起一脚想要踢开门,却发现房门从里面扣着,复又回到那窗缝边打开窗子跳了进去,其它几个金吾酒也吓醒了,也跟着跳窗进来。幽暗的屋中全是赤红错金的喜庆摆设,但伴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阿乐的惨叫声,不由得让进了屋的人打了一个寒颤。屋子另一边的窗户大开,正通向后院中深深的树木中。
裴迪最快冲到屏风后的里间,却看到珠玉簪钗掉落一地,阿乐一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满脸满身的鲜血,右脸一条深深的剑伤,血肉模糊,一边的金色花钿却尤在,看着更是诡异; 她似已被吓到痴傻,双眼无神,不住地全身发抖着大声呼喊。
裴迪又惊又气,扶住阿乐的肩膀:“阿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跟进来的众人,也都被眼前这血红洞房惊到脚步一滞。
阿乐看到裴迪,这才慢慢活了过来,抓着他肩膀颤声道:“十三郎……曹大人……官人……他死了!他死了……“
众人眉头紧锁,一人冲到窗边查看向外追了出去,其它人欲在房间内四处搜寻,阿乐却指着床后,状若疯癫地叫:“在那里在那里,就一刀………“一个胆大的金吾伸手捞过了案前的红烛,一步步慢慢走到床后。他一边唤着:”曹大人!“一再慢慢向前,火光一点点推近,看到了乌皮靴子,下襟,沾着片片污渍的前襟,再往前,却是一团淤黑赤红的血迹,却没有了头!
饶是那金吾胆子够大,却也吓得一声大喝”曹……曹大人!“ 身后一人扯扯他的衣袖,指了指左边一团黑影道:”那个……是不是……他的头?“ 火光亮处,果然,曹大人的头颅早已被砍下,双目紧闭,面目狰狞,一直滚到了床边两米开外的屋角,留下一路斑斑血迹。众金吾们强忍着不叫出声,但那在场的彩女歌姬们哪见过这场面,一个个惨叫连连四处躲闪着,有人站立不住晕倒,有人拼命向外冲,现场乱做了一团。
在场的左统卫郎将萧子康实在看不过,吼道:“ 把那些女子全都赶出去!莫坏了大事!”一阵忙乱之后,那些莺莺燕燕们都相互搀扶着出了院子。那沿窗外追出去的金吾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众金吾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房内只听得阿乐她一人的抽泣声。
萧子康略一沉吟,皱眉道:“今日即是我等撞上这事,少不得要替曹大人讨一个公道——
要知真相,自然是要问曹夫人。“
大家一起看向裴迪身边的阿乐,现在火光照亮下,右脸的剑伤皮肉翻出,更是可怖,眼见这花容月貌是不保了。大家正叹惜中,崔宗之跌跌撞撞赶来,看着这如同血海地狱的屋子以及屋中那个面目全非的阿乐,心下一沉,如坠地府。
阿乐断断续续道来原委:曹大人睡到一半起身去床后解手,却正有刺客埋伏在那里,伺机一剑结果了曹大人;阿乐大呼救命,却被那欲跳窗逃走的刺客,迎面刺了一剑……按阿乐的形容,那一身玄衣带着面纱的刺客男子身材魁梧,像是行伍出身;萧子康前去查看那窗上痕迹,正是金吾卫们常穿的乌皮靴的痕迹。
他与其它金吾卫皆心中冷笑:这八成,便是曹大人这两年中媚上欺下惹的祸事。当年韦党覆灭,就是韦氏子弟韦播、高嵩掌管万骑营时对禁军将士过于严苛,所以当时相王李隆基起事时,万骑将士皆愿决死从命,并带头斩杀了韦氏诸人。无德之人,终是无福消受这荣华富贵与美娇娘。
这几人本就与曹大人并没什么深情厚谊,谁都不愿淌这趟浑水,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思之至此,他与其它人也就心下了然,回禁内复命去了。
厢房内,一灯如豆,阿乐脸上敷了药,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崔宗之深深地望着她,叹道:“阿乐,你如果真的不想嫁,你可和我说……”
阿乐一动不动,只是冷笑:“我说过。”
她顿了一下,笑意更浓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什么话都是有口无心?”
崔宗之一窒,恨道: “……你可知这当中的风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光是崔家,更是你和阿宛……”
“不劳你费心,裴家十三郎帮我们布了现场,把线索引向千牛卫与万骑营的几桩旧案。女儿我也自行毁容,也算是一出苦肉计。阿爹只要够机警,自不会牵连到崔家。以阿爷的圆滑,再分到几营的兵倒是未可知。”
“……你们这样做,值得吗?“ 崔宗之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伸出手又默默收了回去,语带哽咽,竟滚出了泪珠。
阿光冷笑一声:“这是阿娘与阿爷的杀身之仇,怎么不值?至于我的脸……大唐寡女再嫁本是常事,只要我这张脸还在,崔日用这个老匹夫……若还有什么要巴结要讨好的人,把我再嫁一次,也不是没可能。现在倒好,他就死了这个心吧!“
崔宗之恨道:“不会了,不会再让你受这个苦了!“
阿乐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如冰:”崔宗之,我信你,一次又一次,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信任的? “她闭上眼,两行泪无声淌下:”……那时我为了能天天见到你,刀山火海我都愿意跟着去! 我只恨自己不听阿娘的话,没有离你们这些汉人公子哥远远的!我们不像你们汉人,爱与恨都像温吞水一样。爱便是极爱,恨便是极恨。至于阿宛……“她睁开眼,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又换成微笑:”阿宛说过,如果遇魔,我们不求佛,只求已!她一定可以的!“
此时,“呯”地一声,门被急急推开。却是王维。
他今夜遍寻阿宛不得,本就心下不安;又见院中一队队全副甲胄的将士,一片萧杀之气。 待开门看阿乐脸上那血肉模糊的惨状,他心下惶然,强压下胸口几欲炸开的恐惧与憋闷,抓住了阿乐的手:“你……这是何故?”
阿乐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摩诘,我和阿宛杀了曹玄表,为阿娘他们报仇了。阿宛现在应该已经逃了。”
一时间,王维宛如五雷轰顶,几乎神形俱毁。
他木然地转头看向崔宗之,却见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垂泪不语。
阿乐轻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若要报官,那就现下去报吧。我想睡一会,你们请便。”
说着,她再也不看他们二人,只管和衣沉沉睡去。
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香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