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遇是偶然 相守是永恒
公社里的干部都要下村督查秋收。这个小河大队就是余主任驻村蹲点的。河西马不停蹄地跑了个遍,河东又一个队一个队挨个跑,秋收正紧张时期,眼下,就剩这个最为偏远的周冲生产队没跑到了。
河东从下往上数,方湾生产队、周湾生产队、金冲生产队、万冲生产队、徐冲生产队,地处最偏最远的叫九斗冲生产队。余主任天麻亮就出发,走到九斗冲生产队第一个庄子,已经是早饭后了。这个庄子叫塘埂。狗的叫声引来稻场上几个男人目光,忙丢下手中的家什,撵狗的撵狗,迎接的迎接,亲切地喊着:“余主任来了&34;。
这里住着六七户人家,算是周冲生产队人口最集中的一个湾子。湾子前是一口当家塘,管着下面十几亩农田水稻的供水。
没看见队长的影子,余主任就冲屋里喊:”周世成,周世成。”屋里晃出来的个年老的妇人,那是周队长的母亲金老太。金老太也有七八十来岁吧?弓着的腰差不多有九十度,她努力地抬起头:“哟,余主任来了,稀客稀客,我家世成上石灰窑那边割稻去了。”忙邀余主任屋里坐,泡茶喝。
余主任就在稻场的石碾子上坐下来,从裤兜里掏出纸烟,给稻场上的三个人每人递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与身旁的周世全打听秋收的情况。
老太太颤巍巍地端来一碗茶,余主任慌忙双手接了下来。喝口茶,吸口烟,歇口气吧。
九斗冲生产队总共二十来户,六十四口人,山高地陡,最大的田畈不足一亩,最小的只有晒粮食的扁那么大。不管大还是小,每年都必须种上粮食。老品种的水稻,年年都是一棵一棵地插下去。春播秋收,现在到了收割的季节,每一粒粮食都是金贵的。
塘埂的稻床上,已经堆起了稻垛子,一大一小的两个谷垛,就是全队人的口粮。
天气晴朗,今天三个人在稻场上忙活。他们先是清扫稻场,再从垛子上往下放一捆一捆的稻谷,解开草腰子,抱起一抱,往稻场上一圈地一圈地铺撒,等太阳晒得干燥一些,就牵来大黄牛,拉着大石滚,一圈一圈地碾过去。
碾过后,就谷草分离,叉起稻草,场地上就露出厚厚一层金灿灿的稻谷。赶纹,扬场,堆场,忙完这些,正好傍晚。
今年第一轮分粮食,收工早,大家都回家拿箩筐,等着生产队会计拿着帐本喊名字,一个个装满新鲜稻谷的箩筐摆了一顺溜,大人们兴奋地等着生产队长掌秤。小孩子在大人空里参来挤去,分粮食总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孩子们难得放肆甚至捣乱的时候。
东家一挑,西家一担,工分多的余粮户,脸上写满知足的自豪。
人群中有三个身影与众不同,靠在最后,似乎不怎么着急。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目光呆滞,细看,眼里满是渴望与贪婪。
其中一个叫矮个子男人,会计喊到他:“曾庆生!”男人笨拙的答应,轮到他了。余主任走过去,问:“家里几个孩子了?有能上学的吗?”
那个男人操着外地口音答道:“三个不中用的瘫子,不会走,不会说。”
&34;哦“。余主任心头一紧,难道都是瘫子?
曾庆生是外来户,上门女婿,妻子是本地人,连生的三个脑残儿,全是瘫子,大的有十几岁了,小的也五六岁了,平时,提起来一大个,放下一大堆。每天吃的用手抓,穿的衣不遮体。早上从堆满稻草的床上拎起来,放在锅门口,往他们手上塞个蒸熟的红薯,或者一个玉米棒子。出门前,又把他们拎起来,放在稻草堆上,排成一排晒太阳。然后,锁上门出去挣工分。他们家从来都是吃没吃的,穿没穿的,算是队里的特困户。
还有一个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瞪得老大的老男人王成山。精神有问题,大家喊他王疯子,清醒时还能去上个工,发病了就满到处乱跑,满山谷都是他的吆喝声。这样的孤家寡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还照样满世界地跑,弄得小孩子都怕他,远远地躲着他。哪家孩子要是磨人,大人只要说一声:“王疯子来了!”那孩子就会立即闭嘴。这样一个神经病,能分到他箩筐里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
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矮男人,大家都喊他文矮子。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半痴半呆地,在队里天天上工也得不到满分,娘俩也是瓜菜充口粮,粗粮伴细粮过日子。
分粮食的时候,凭的是工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没有人问你分多分少,够不够吃。生产队以工分为标准,按劳分配的原则,看似合情合理又合法,没人敢抱怨,没人敢哄抢。
第一轮分稻,大姨父家分到了两担。余主任问:“你一个人挑啊?还要再跑一趟?”大姨夫话少:“再跑一趟,值!”
大姨夫邀请余主任去家里吃晚饭。天都黑了,回公社去不可能,只能找地方住一晚,有人邀请,又攀了亲戚,二话不说,余主任把另一担稻谷放肩上了。
尚未到家门,狗的叫声就把大姨引了出来,看到余主任帮忙挑稻谷,大姨忙责怪大姨父:“聋子哎,你么能让余主任挑呢?放着明天挑不照的呀?”
余主任笑着说:“我也是做活做惯了的,挑得动,这不,用一下肩膀,换两顿饭,还加一晚住宿,值得,哈哈”
大姨转身进屋,急忙从墙头取下一小块腊肉,煮了。饭熟了,菜好了,小酒壶里烫着自家酿的高粱酒。
干部下乡了,无论到哪一家,都会是最高规格的招待,老百姓都会倾其所有,尽地主之谊。这是山里人待客之道。
山村的夜晚,寂静,凉爽。酒足饭饱之后,大姨父将油灯放在窗台上,搬了椅子放在屋外空坪上,纳凉的话题,从东扯到西,从古扯到今,最后扯到自家姑娘身上。
余主任说:“我家红叶前几时跑到你家来了?”
大姨说:“是呢,跟孙家的春花一块从学校来的。大老远地来,没得好吃的,有慢姑娘了。”
余主任说:“啥话呢,死妮子就爱到处跑,再说,你是她姨么,你吃么事她吃么事呗&34;
大姨大姨父结婚三十多年了,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膝下依然无儿无女,娘说大姨没改怀,就是不能生。
言语少的姨父插话说:”这丫头得人疼,我跟她大姨稀罕着呢。“
余主任有两儿三女,五个孩子啊,这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就说:”喜欢呀?真喜欢我就把她给你们,要不要?“
大姨、大姨父听了,初以为在开玩笑。
大姨说:”好灵巧的女娃,稀罕死我了,几天没见就欠(想)了。“
姨父也说:”得人爱的很,你要是舍得,就给了我呗。“
余主任拍拍胸脯说:”这事我说了算,今后这丫头归你们了。“这场君子协定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敲定了。
余主任回到家,就把这事跟红叶娘说了,娘知道大姨家家境在农村是最殷实地,两个大人也厚道,就说一句:”就怕红叶蹲不住,他们家是独湾子。“
余主任说:”她还在上学,放假了让她先去试试吧,这事先莫跟她说,随她去玩,时间长了,有感情了,到时候再说过继的事。“
”嗯,也照,放心是放心的,娃去了也不用做活,钱也不缺花的,新衣服肯定也是有的,真要是让她去了,享福呢,算是从糠笼里跳到米笼了。“
这是红叶不知道的。但红叶总是经不住春花的友情相邀,有时就算是没去,周一的时候,春花也能给她带一包花生或者板栗的,有时还有炒好的腌菜,说是大姨让带的。大姨的腌菜总比娘的腌菜好吃很多。这样一来二去的,红叶就有些管不住脚,时不时地往大姨家跑。
周末的时候,大姨也要出去做工分,红叶就跟着一起,拿着竹筐,帮忙打猪食。那个生产队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山场,生产队从这里挖一块山坡地,又在对面山上挖一块山坡地,哪里有土壤,就往哪里扩张。广种而薄收,再薄也得种呀。能长玉米地种玉米,能长芝麻的种芝麻,能长黄豆的种黄豆,能长小麦的种小麦。总之,丢下的种子,只要能发芽,能结果,都必须挖呀,种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服从生产队长的领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劳作,大伙儿吃的每粒粮食不都是从土里这样扒出来的吗?
生产队真正能出工的劳动力也就一二十人,见着红叶都稀罕得不得了,许是都知道她是余主任的女儿,高看一眼,人人嘴里尽捡好听地说,也是大姨人缘好,这个给几粒花生,那个给几个板栗,还有人趁歇伙的时候,跑到林子里摘来野山楂、田串果(五味子)。红叶捧不过来,就放进筐子里,大伙也跟着大姨一样喊她丫头。
在这里,红叶就忘记了自己名字,她喜欢大家叫她丫头,亲。
收工的时候,姨父用锄头和红叶交换,装满猪草的筐子就在姨父的肩上了,一路人马,说说笑笑地回家,大姨家住在最高处,最远,最后到家的当数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 ,一看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