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陌生马

    三星期后

    落日的金色余晖，在医务室里，透过窗将橙色的光带投向对面的墙，在本就祥和的空气中，多加了一分温柔的微光。万物沉默，除了偶尔翻过的书页。书在仍旧昏迷不醒的暮光闪闪的床边，云宝坐在那里，斯派克靠在她身上，姐妹两位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小说，消磨时光。

    书是用很古旧的文体写成，上面满是之乎者也，故事本身也在现代读者看来朴实无华，且枯燥。但云宝觉得，总比直直地盯着白墙，或是始终安详地睡眠着的脸，要有趣些，她翻开下一页，低头瞥一眼斯派克，他并不比她对此书有兴趣。

    此时，他们已经如此读了几个小时的书。医生说，暮光表现出了即将醒来的征兆，于是他们早早就在这里等候。暮光时不时会扭动身子，轻声呻吟低哼，她的翅膀也有规律地抽动，提醒着云宝和斯派克，暮光现在是有翅膀的马了。他们也看得出来，暮光就要醒了但究竟还要等多久，不得而知。

    云宝将视线移过书页，看向暮光，无声地祈祷着，希望她不必再等太久。她盯着紫色小马看了许久，又将视线移回书本，读起了下一章。时间就这样静静流逝，云宝真为斯派克的陪伴感到感激，他小小的身体靠在她身上，与她共享体温，抵御夜幕带来的寒冷。为了能再暖和些，云宝轻轻将一只翅膀盖在他背后，将他紧紧拉到身侧。塞雷丝缇雅在宫殿的某处将太阳降向地平线，金色的阳光渐渐变做赤色。

    想起母亲，云宝看着书的双眼失了焦，她瞥向窗外的太阳，月亮也已升起来了。她知道，控制这两大天体的天角兽，不久就要离开，她们离开坎特洛已经太久，计划明日就要返程。云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将视线移回暮光。‘拜托，暮暮快醒来吧，妈妈和露娜小姨走之前，真的很想见你一面。’

    可是，无论云宝无声地祈求多少次，都是这样的结果，暮光没有醒来，她只是在床上扭动，额头皱起褶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除此之外再无反应。云宝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又低头看向书页。

    一分钟过去了，逐渐变红的日光变得熹微。

    暮光又动了动。这一次，云宝没有看过去，反正都是一样的。于是，当暮光睁开眼时，她浑然不觉。光线刺进暮光的视网膜，一阵轻微的刺痛穿进她的颅骨，她立刻紧闭双眼，轻轻嘶了一声，这才终于让云宝和斯派克又看过来。他们看着她，屏住呼吸，几秒钟过去，暮光闭眼太紧，眼睑与眉头都抽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再睁开眼，这次缓慢了许多。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眼睛重新显露于世界之中，她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不知所措。

    “暮暮？”斯派克温柔地说。那本书此时已经没马在乎。他从云宝身边站起，匆匆走到床边，伸爪爬了上去。云宝也来到床边，帮忙推了他一把。斯派克一爬上床，便和云宝一起热切地看着暮光，眼中带着期待与兴奋：“你听得到吗？”

    暮光眨了好几下眼，困惑地看着斯派克。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蜘蛛网，将一只前蹄放在太阳穴上。“我呃听、听得到，我呃我听得到”她嘀咕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这是怎么了？”

    云宝的嘴角已经扬到了最高，就算故意去做也不过如此了。她拼了命克制住自我，才没有跳入空中，一边飞一边后空翻一边大声欢呼，而不过是伸出前蹄，握住暮光的一只蹄子，露出温柔的微笑。“你救了我的命，暮暮我们真的都好担心你。”她说，眼里有了泪，“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要我去找另外两位公主吗？”斯派克迟疑地问，指指自己，再指指门。云宝轻笑两声，摇摇头。

    “不用，斯派克，一会儿再告诉她们。”她回答道，双眼始终留在暮光身上。两只雌驹对视片刻，云宝的笑容渐渐消散。暮光明显困惑不已，四处看着，双眼圆睁，张着嘴，云宝胸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出现了。过了片刻，她清清嗓子。“那个，暮暮，你感觉怎么样？”她最终轻声问道，暮光的视线移回她身上。

    “都还好，主要是有些乱。我还是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她问道，前蹄放回头侧，捂住渐渐产生的头痛。

    云宝和斯派克紧张地对视一眼，斯派克清清嗓子：“呃咳咳，你在水晶帝国的医务室里休息，因为你呃”

    “救了我的命。”云宝替他说完，点了一点头，“你昏迷了三个多，将近四个星期，差一点没命了”

    暮光皱起眉头，缓缓坐直。她又深呼吸数次，眼睛找向自己的蹄子。沉默好一会儿，她又看向他们。斯派克慢慢地向前蹭过来，两爪抓住她的一只蹄子。暮光看向他，他露出温和的微笑：“你真的没事吗？”

    “我不知道。”暮光终于回答，她的翅膀焦虑地动了动。于是她眨眨眼，回头看去，震惊地睁大眼睛，那一对长着羽毛的肢体本能地展开。“什么？！我怎么有翅膀？！”她尖叫道，将斯派克爪中的蹄子一把扯回来，压住一只翅膀，将羽毛尖端放到眼前。

    云宝忍不住轻笑一声。果然，暮光的第一反应是先研究翅膀。“对呀，你现在有翅膀了，等我们回去小马镇，我就教你怎么飞。”她得意一笑，确认这一点。

    暮光接着看看翅膀，几秒过去，松开自己抓住的翅膀，困惑地看向云宝，面庞因高度集中而皱缩。云宝看到暮光的耳朵垂下去，胸中的感觉愈发沉重。“抱歉，可是‘小马镇’是什么？”

    沉默。

    斯派克和云宝对视一眼，一同困惑地看向暮光：“呃小马镇就是小马镇，别闹了，暮，你又不是不知道。”云宝缓缓回答，那可怕的感觉几乎压得她作呕。

    暮光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伤心地说，看向云宝的双眼，“你们又是谁？”

    斯派克听到这个问题，顿时蔫儿了，颤抖地退了几步。“什、什么？”他问，声音颤抖起来，“暮暮？”

    云宝立刻眯起眼睛，将一只前蹄放在斯派克的后脑勺上，很不愉快地看了暮光一眼。“暮暮，这不好笑。”她用冰冷的语气警告，“别开这种玩笑。我们担心了你这么久，你不能这样欺骗我们感情。”

    暮光在云宝的怒视下瑟缩了，向后缩去，耳朵更垂下去。“对、对不起，但我没有开玩笑。我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她僵在原地，渐渐睁大双眼，脸上露出困惑而恐慌的表情，她稍稍向后靠去，顿时意识到了一件事，瞳孔收缩，“所有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宝震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嘿，先别紧张，”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能想起来的。先深呼吸，集中精神。”

    暮光吞咽下满肺甘甜的空气，很快冷静下来。她的一只前蹄还是放到了砰砰直跳的心口。云宝缓缓地，安慰地点点头。

    “好了，你怎么样？”一点头。“好那么，你肯定记得，先先想想，好吗？你可能是还没清醒，也可能是止痛药弄得你脑袋发昏，但你肯定记得我们。”她说，试着保持声音的冷静，然而还是在紧张下不断扭曲。她将两只前蹄放到胸口，指示自己。“看啊，是我，云宝黛西！记得吗，你最酷炫的朋友，小马国最快的天马？我和你一起长大的？我是你”她迟疑片刻，拉下脸来，“你最好的朋友？”

    暮光盯着她，像盯着一只陌生的小马。她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她愧疚地轻声说，低头看向紧紧卷起床单的前蹄，“对不起”

    云宝发了疯似地抓住斯派克猛地一晃，斯派克弱弱地惊叫一声。“那斯派克呢？你总该记得斯派克吧？！是你把他从蛋里孵出来，是你把他养大，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求求你，回答我啊！”她哀求，眼里有了泪水。暮光没有回答，只盯着蹄子，全身颤抖。终于，等待许久之后，云宝垂下肩膀，松开斯派克。小龙慢慢跌坐下去，背靠在蹄凳上，看着暮光。云宝低头看着地板好一会儿，又开口说话了：“好吧那你记得什么？你肯定还是记得些东西的。”

    暮光静止在原地，思索着她的答复。她缓缓抬起眼，看着面前一龙一马，开口了。“我嗯我记得，自己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她说，回忆起那一幕，她恐惧地打了个颤，“我好冷，周围谁也不在。我看不见，听不到，有东西爬到我身上在我的皮肤上滑动，流到我的嘴巴里我呼吸不了，想哭想叫，但没有空气。我好孤单好害怕，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我在哪里”她打了个颤，将被子抓紧了一点点，“我以为我要死、死在那里了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只能转头看，那是”暮光停顿下来，皱起鼻头，思考着合适的词汇，“只有用天使来形容她才对。她想抓住我的蹄子，她呼唤我，她害怕，她焦急，但又充满决心。我伸出蹄子抓住她的蹄子，突然又能呼吸了，她把我从黑暗中拽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但还没能细想，就看到有‘光’从我的胸口飘出来，把我举得更高，我感觉好温暖好舒服。突然一闪光，然后”她大致比划了一下四周，“然后我就到这里了”

    暮光讲完故事，云宝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那那个‘天使’大概是我妈妈塞雷丝缇雅公主。她曾经是你的老师还救了你的命，她”云宝转身缓缓走向房门，一路拖着蹄子，“她会想知道你醒了的斯派克，你陪一下她，好吗？”

    斯派克只点点头，用伤心的眼睛看着暮光，自始至终，即便云宝关上门，传来一声回荡的重响。

    ----

    大约一小时后，云宝、音韵和露娜都坐在城堡别处的某处休息区里。塞雷丝缇雅和斯派克，还有负责照看暮光的医生，此时在暮光身边。露娜和音韵不久前也在那里，都尽力想要让暮光回忆起来，哪怕一星半点，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身边的小马都好。

    但她们的尝试至今无果，暮光在她们的围攻下渐渐有些受不住了。医生多次要求她们中离开一部分，于是露娜和音韵都借口离开，来到现在待着的房间，从此一言不发。此时，露娜与云宝坐在一张沙发上，音韵躺在她们左边的躺椅上，眼睛涣散地盯着天花板。

    终于，云宝长叹一气，打破了沉默，两只天角兽的视线转过来。“你们也没办法吗？”她轻声问，在沙发上动了动，双眼紧盯地板。

    露娜摇头，带着歉意。“恐是如此，皇侄女。”她轻声温柔道，“然，皇姊来时，将有更多有关其失忆之细节。”

    “我们会找到帮她取回记忆的办法的。”音韵温柔地微笑，鼓励地点点头，“我保证。”

    露娜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不悦地变得严厉。音韵微微瑟缩，既害怕又困惑。“我同样渴求协助暮光闪闪回忆其过去，然，我恳请你，音韵勿在不知结果时保证。”露娜慢慢地说，音韵垂下肩，看着地板。

    “对对不起。”

    谈话没能继续，房门一声低响，开了。斯派克和塞雷丝缇雅沉重地走进房间。云宝抬起头，向前俯身，眼中闪过希望的火花。“你们帮她找回记忆了吗？”她毫不犹豫地问。

    他们愧疚地看着她，这就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眼中的火花消失了，靠回椅背，耳朵紧贴头顶。露娜见此情景，温柔地将一只翅膀盖在她背上，尽量安抚她。塞雷丝缇雅看看房间里的小马，视线落在斯派克身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把自己拉上沙发，在云宝身旁，露娜的翅膀下俯身，蜷缩成一个球。

    塞雷丝缇雅深吸一口气，开口了：“暮光睡下了，医生计划明早做一些身体检查。他们要再观察几天，才能让暮光离开。昏迷这么久，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了，所以医生也策划了复健——”

    “皇姊。”露娜温柔地打断她，朝云宝点点头，“其并非问及此。”

    塞雷丝缇雅迟疑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对不起，但我也没有办法找回暮光的记忆”她沉重地解释道，闭上双眼，垂下头，“她死去的那段时间里，灵魂逐渐消散，很多记忆，还有记忆间的联络都消失了，变成了尘土，所以她对小马，对地点，甚至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一点印象。但是，她还留着关于小马的种族和能力的常识，还有她的名字。”

    音韵轻声叹口气，刚才的愧疚此时愈发严重：“那暮暮再也想不起来了？”

    露娜感觉到，云宝在颤抖，她将天马拉得更近了。“并非如此，”她说道，看向音韵和塞雷丝缇雅，“塞雷丝缇雅，若你所言准确无误，则其记忆并未远去，仍在其脑海中。记忆连接或已断裂，记忆本身或已残碎，但并未远去。完全有可能，随时间流逝，其记忆将自行恢复。然，无马可主动恢复只有等待。”

    “为什么？！”云宝突然尖锐地问，猛抬起头，眼睛看着公主们。斯派克在她身旁打了个颤，她稍稍一瑟缩，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后，她接着问道，“为什么？妈妈，你都救了暮暮的命，把她的记忆找回来应该只是小儿科才对吧？”

    塞雷丝缇雅后退一步，耳朵垂下去：“没有这么简单，云宝。哪怕一段记忆的修补也是漫长而艰难的，更不用说是暮暮一辈子的记忆，想要在修复时不伤害她的精神，更是难如登天。”

    露娜悲切地点点头：“云宝，意识者，脆弱且极复杂者也。如确尝试，一旦一处出错，其精神及意识将受不可逆转之损，那和她再次死亡，并无二致”

    “所以，只能等着，希望能好？”云宝问，眼中闪烁着泪水。

    音韵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来到颤抖的天马身边。她在云宝面前坐下，看着她的眼睛。“听着，云宝我知道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她温柔地开口了，伸出前蹄抚摸云宝的鬃毛，“但目前，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暮暮会记起来的，我相信她会的——她有天赋，坚强，而且聪明——她一定做得到的，你要耐心。”

    云宝深呼吸几次，情感慢慢平静下来。她叹了口气，声音仿佛枯竭，点了点头。“好吧可我们等着的时候，做什么？”她用哽咽的声音问，在斯派克和露娜的怀抱中获得些许慰藉。

    夜之公主回答她。“此刻，你所能为之至善者，携其归家也。”露娜露出小小的微笑，“告之以世界，告之以其自身。最重要的”她将云宝抱紧了些，蹭蹭她，“若她原有记忆不复归，则为其创造新记忆，报答其救命之恩。不要令她的记忆白白浪费。”

    云宝掂量着她的话，许久，缓缓点头。她靠近露娜和斯派克，闭上双眼，让他们的体温流进自己冰冷的身体。她听到，塞雷丝缇雅走近了，母亲也抱住她，她弱弱地勾起嘴角。音韵也抱住了她。此刻，云宝将露娜的建议铭记于心。

    ‘我保证，不管暮暮记不记得曾经的生活，她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值得，我会让她幸福’

    她心中烙印下严肃的誓言，放空意识，在自己家马的怀抱中，寻求慰藉。

    - - -注 释- - -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