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东京病院重症科近期的新闻之一, 就是监护病房转入一名叫作【伏黑津美纪】的女性患者。
当然，并非是什么特殊原因才让医生护士对这位患者念念不忘。只是因为这个女生却从入院起，就一直离奇地沉睡。
医生检查过脑部, 检查过心脏，最后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个遍, 可是一头雾水。
因为从医学角度来说，伏黑津美纪的各项体征其实挺正常，甚至比个别缺乏锻炼的成年人还要好。
然而少女像是失眠很久的人，突然陷入极深的梦境，要一口气把欠缺的觉都给补上。只不过别人睡七八个小时, 津美纪却睡了一个礼拜, 直到现在依旧闭着眼睛沉眠, 怎么看都不正常。
随着时间的流逝, 情形也变得越发晦暗。送她住院的监护人五条先生, 还有一位眉清目秀的黑发少年——据说那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将沉重挂在脸上。
在周围的护士们看来, 他们一定是为了津美纪想了很多方法。
五条先生来得次数不多，想必是工作繁忙,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他来病房探视的时候, 除了带来鲜花零食、制造走廊拥堵众人围观帅哥的热闹盛况, 还会使用钞能力邀请形形色色的访客跟着他同行。
在那些人当中，有治疗师, 僧侣，脑科领域的专家, 甚至还有要价甚高、有钱都难请到的灵媒……总之都是各领域内很有能力的人。
可惜在面对津美纪的病症时, 他们都无一所获。
而弟弟伏黑惠的方式就朴素很多。
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 选择陪在一旁。据说这样会让津美纪在潜意识中更有安全感, 她会知道身旁有熟悉的亲人在身边。
正巧赶上学校假期，伏黑惠没有别的安排，每天都会准时到访。而医护人员最常看到的场面，便是在清早背着包出现、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的少年，与他们平淡打招呼的模样。
若无意外的话，惠先是询问值班医生情况，然后和沉睡中的津美纪干巴巴说了一会天气，又聊一会学校。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擅聊天的人，可是少年会笨拙地寻找着话题，在努力闲谈的同时换过花瓶里的水，放入鲜花，还有同学的祝福贺卡、果篮、漫画等物放在床头柜上。
“你说喜欢看漫画，野崎老师有送来新的周刊，还有漫画家的签名。”
“没有跟结子太太她们提起，但邻居都已经来过了……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再睡下去的话，恐怕不只是喜欢的电视剧，就是高中的入学仪式都要错过了。”
“快点醒过来吧，津美纪……姐姐……”
“……”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接下来的一整天，惠会一言不发坐在姐姐病床旁的小沙发上，像是耗尽力气的垂着眼睑。
他从不主动与五条先生带来的治疗师或是灵媒攀谈，绝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五条在前面叽里呱啦地说着，惠则站在后方像影子一样没存在感。
负责津美纪病情的医护人员当中，有好几位女性长辈都对守着姐姐的少年充满心疼，她们当中有人特意私下询问惠，说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地方，她们都愿意给予一定的帮助。
“嗯？我没什么需要的……”
“只要津美纪能……”少年含含糊糊的话音还未落下，目光就落到了病房内锃亮干净的窗户上。
他怔怔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还有不断吹卷而起、划出轻盈弧度的棉质窗帘。
从这间被五条先生斥资定的重症监护病房的角度来看，窗外风景极好。没有高楼遮蔽物，今日也没有云彩，只有晴朗的天空，偶尔还能看到鸟雀吱叫着一飞而过。
惠良久才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麻烦把窗帘拉上吧。”
“到了晚上，窗户还是上锁比较好……津美纪可能会被风吹到感冒。”
……
惠说谎了，这并非是他的心里话。
真实的原因之一，是这大敞的窗户会挖出惠刻意掩埋的记忆，他会想起某个长着黑色翅膀的小家伙，然后想起绿幽幽的眼睛，想起缠在手腕上的尾巴，最后是发生在那所公寓里的每一点每一滴。
那可真是平凡又幸福……连同无知与谎言点缀着的日常生活。
其实早就有迹象了吧，他心里自嘲。
过去模糊的怀疑、那些犹豫过的记忆，此时都像潮水般不断涌上，冲刷着伏黑惠早已疲惫的大脑神经。
——他其实很强吧，那个叫乌爾奇奥拉的恶魔。
所以当初的救助是假的，他是不是一直在冷眼旁观惠傻兮兮的举动？
所以他是不是也知道，惠做了很多与恶魔纠缠、让他百般纠结的噩梦？
那些朝夕相处的陪伴，数不清的拥抱，还有曾认为的共鸣与理解……会不会同样是恶魔制造的假象？
还是说一切，就是他太自以为是的缘故？
当过去的所有温情都被迫画上存疑的问号，记忆刹那变得讽刺没了价值。惠几乎无法控制地生出自厌自弃的情绪，接着被它折磨得越发头痛。
虽然并不清楚监护人先前是否有所察觉，才会有意无意地提点、让他小心身边的咒灵；惠也不太知道外界又发生了什么，咒术师、诅咒师，随便什么东西……
反正都无所谓了，怎么样都好。
挂着的点滴还在一滴一滴地融入细管，病床上的津美纪还在一无所知地沉睡着。少年浑浑噩噩地坐在黑暗的角落中，将自己努力蜷缩成一个球。
天太冷了，不管穿多少都觉得很冷得发抖。
这么多天的恍惚忐忑，就是再倔强的国中生也已学会了顺从命运的步调，学会了粗浅的忍耐。
现在最值得他关注的，只有姐姐的苏醒。
而除此之外的，那就是……
“——你来了。”
伏黑惠的声音清晰平淡，不带一丝惊异。
今晚无云，月光很足，不算轻薄的浅色窗帘被柔和的光线照得通亮，却有一片巨大到存在感可怕的阴影降落在上方。
那是一只无心的恶魔。
一只想要进入室内，再骗走他的心的可怖恶魔。
……
少年没有离开身下的小沙发，仍然保持着抱腿而坐的姿势。他手指紧握成拳，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没有飘动的窗帘。
窗帘上印出的黑影未动，却有轻微的咯吱作响，似乎是外面的怪物想推开窗户。窗棂上的插销发出喑哑的低鸣，来者意识到刻意上着的锁，随即就停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印在窗帘上的黑影晃了晃尾巴。
“是我。”
“……我知道。”
心理预期做了半天，结果只是隔着布听到声音，少年就已经落了一着，没能忍住语气里飘出的颤抖。“除了你还有谁会想走窗户？”
“……”
伏黑惠有点懊恼地想，接下来要怎么说？
窗外的乌爾奇奥拉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讽刺吧，看来这回还是很生气。
对待生气的小孩，这要怎么开口？
还没等到破面想好回答，病房内的少年就已经先按捺不住情绪，率先抛出问题。“原来到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有想过要回来啊，蝙·蝠·先·生？”
“——你觉得要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我才会让你进来？”
惠执拗地用着敬语，并且越说越快，生怕乌爾奇奥拉会打断。“还是说，你打算再用先前对付诅咒的招数直接破坏进来？”
“如果我不打算开窗，你要怎么做呢？”
“……”
依旧是第二归刃形态的破面微微颔首，打量着眼前这扇不堪一击、徒劳拒绝着十刃的窗户。
……不，还是有点有趣的布置在的。
封印，机关，还有结界。如果真按照伏黑惠说的那样硬闯，一切反而失去了意义，也与他的本意相冲。
黒翼大魔沉思片刻，接着伸出骨爪，控制好力道，在那脆弱的晶体上轻敲了敲，不疾不徐。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人类造物的脆弱程度，在敲到第五下的时候，窗户上现出龟裂的细微纹路。
一下又一下的敲窗声随即卡住。
等到病房内的伏黑惠提着心再度看去，这回连印着的恶魔黑影都不见了踪迹。
少年白着脸匆匆跳下沙发，只是两三步就奔过去，“唰”得一声拉开窗帘，布满了裂纹的偌大玻璃窗顷刻间展现。
与此同时，已经化回蝙蝠拟态的黒翼大魔，正趴在窗台的边缘处，透过裂纹间的缝隙仰视着少年眼睛大睁的模样。
他们面面相觑，破面突兀地冒出个念头。
瘦了好多。
翠瞳平静无波，而对面的眼瞳却犹在激烈颤动，抖出一潭春水表面荡漾的褶皱。黒翼大魔耐心地等待数秒，在少年大概平复下情绪后才又敲了敲——这回就轻松了很多，惠虽然还在瞪他，但一把推开窗户。
“为什么还敢再用……！”
果然好用，【蝙蝠先生】的拟态。
他没等少年说完，扑打着翅膀一飞而入。
……
破面没有避开散布在房间各个死角处的机关封印，反正都是些过家家的玩具，何况布下它们的咒术师都已经打开结界。这等同于放弃防御，在邀请恶魔进入。
乌爾奇奥拉很快在从蝙蝠的形态再次变回黒翼大魔的形态。而恶魔收敛骨翼出现的同时，也让上一秒还在生气的少年瞬间悚然，像只弓着背的猫咪警惕站在津美纪不远的地方。
“你……！”
“——伏黑津美纪的灵魂不在身体内。”
在用灵力探查完病床上少女的情况，乌爾奇奥拉直起身体，用简洁明了的方式告知真相，然后就看到伏黑惠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口，眼睫颤栗，那张向来平淡的小脸混着悲伤与惊怒、复杂到极致。
少年狠狠、狠狠咬住牙齿——
“你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说这个？！”
那张泪痕浓重的面容一怔，恶魔难得地有些迷茫，“你不想知道她的状况？”
“我当然想知道！可是……！！”
——可是这又算什么！
这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的态度！
在黒翼大魔的视线之下，少年的全部像被剥=光了一样展露无余。他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奔腾，情绪炽热明亮，再没有恐惧，代替的是纯然愤怒。
所以伏黑惠要怎么做？
黒翼大魔思考着人类愤怒之后的反应：上一个被他激怒的井上织姬选择掌掴，伏黑惠又会如何？放狗咬他吗？
归刃后的大虚本能同样在影响着他，恶魔几乎无法不带着欲=望和恶意去俯视，让这个痛苦到在自我折磨的灵魂被自己庞大到无法逃避的阴影覆盖笼住。
再多让他看一看吧。
再多让他的好奇和欲念再满足一点，如果不想被恶魔拆吃入腹。
……直到他听到小孩低下那颗头发都没精打采的脑袋，一丝克制不住的泣音闷藏在话语中。
“你太傲慢了，蝙蝠先生……乌爾奇奥拉。”
“……”
黄绿色的眼瞳中，属于恶魔的明黄稍褪一些。而小孩吸了吸鼻子，还在继续控诉。“从头到尾，我有在给你时间，结果你什么都没有说。”
“之前也是一样吧？你在伪装自己的时候，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解释……”
“但是你已经傲慢到……连解释都没有一句的地步了吗？”
伏黑惠在这时抬起头，看向沉默的黒翼大魔。少年的眼角很红，但是表情却很坚定。
“如果你真有这么不屑一顾，随时都可以离开，用不着再回来。”惠说着的神情很认真，“伏黑家从来不是你的牢笼。”
“……我知道。”
恶魔良久才回。“可是我想这么做。”
他长到不可思议的尾巴蓦然伸出，就像发生过千百次般自然缠绕住少年的腰身——下一秒就场景一变，他带着惠响转到了医院无人的楼顶。
而就在少年还没回过神时，黒翼大魔就已经用尾巴将他提起靠近，让惠接近自己胸前的深洞。
“拔=出来。”
他略带压迫地收紧少年腰上的束缚，那双惶然睁大的眼睛立刻回神，带着快溢出来的不知所措正对着自己的面容。
恶魔不得不主动抬起惠的手，按在冷冰冰如大理石的胸膛上，他那让那温暖的手指尖带若有若无地蹭过虚洞的边缘，没发觉自己的骨翼都下意识地舒展更开。
“——拔=出来，伏黑惠。”
在被震得脸色发白的人类少年前，再多的暗示都成了无意义。黒翼大魔只能详细地告诉他解除自己归刃的步骤。
“把手伸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摸到什么。”
恶魔低语道。“等你拔=出来后，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