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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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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就没有名字,师傅喜欢月季花,就叫我月季。

    师傅年轻时是名动江城的戏子,旦角里首屈一指的青衣。不光十里八乡,就连远在京都的达官贵人们都会来看。

    他们说,师傅唱戏味正,扮相好,见了心情舒畅。

    作为徒弟,我与有荣焉。

    师傅那时卸了妆容,在后台拿着瓷杯喝茶。我端着点心凑过去,跟她说我也想演青衣。

    “你演不了。”师傅面无表情抿了口茶水,“……你生的就是花旦脸,不够大气,演不了青衣。”

    我急哭了,说我喜欢青衣。

    我喜欢她们大大方方的举止做派,喜欢那种国泰民安的步伐气韵。喜欢大家诚心实意地尊重,而不是夹杂着宠溺或轻佻的眼神。

    师傅于是俯下身端详我的脸蛋,极遗憾地叹口气:“月季,你若是不生得如此艳丽,靠练习还是能得要义的。但你皮相太媚了,当不得青衣——”

    我在铜镜面前待了一晚,从我额心望到唇齿,粉白皮肤,含水眼眸,以及那眉宇间总挥之不去地一抹勾人魂魄的酥。

    我绷紧表情,拼命模仿师傅在台上的样子,想着端庄一点也好啊。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皮囊就是皮囊,我改不掉。

    第二天师傅见我哭花了眼,凑过来摸我脑袋。她声音放得很柔,她问我:

    “演青衣,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我闷闷哼了声:“很重要。”

    “比你生命都重要吗?”

    生命么…我想了很长时间,如果演戏是通往烈火的长途,我大概是愿意飞蛾扑火的。

    师傅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潮湿得像是三秋的雨,风轻轻一吹,从骨头冷到血里。

    她问我,你不想着找你的父母了吗?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一睁开眼,就是戏班子里这些人。

    师傅花自己的积蓄为我在附近找了一个乳母。

    我于是很艰难地长大了。

    偶然看其他师兄师姐们回家时,我也曾很幼稚地问师傅,讲我是不是师傅的孩子,所以才没有人来接我。

    师傅摇头说不是。

    但她讲,戏台可以是我的家。

    师傅真的好喜欢戏,有闲暇就哼,来客人就讲,有时午睡起来还会忍不住摆弄那些精致的道具着装。

    她很用心,所以有很多观众给她鼓掌。

    我如果足够用心,也可以这样吗?

    师傅没有回答,但从那天之后,她演戏闲暇时会带我在身边,手把手教我那些东西的用法,还有唱念做打,一举一动的意蕴。

    有一天,我路过戏台,望见师傅斜斜倚在红木椅上,霞光把她五官侧面拉出阴影。极细腻的,极脆弱的,极暧昧的阴影……

    我等师傅醒来,第一个冲上去夸她好看。

    师傅笑说,可她会老啊,老了,就不好看了。

    “师傅老了也好看。”我说,“……师傅现在是最美的女子,老了,是最美的老人。”

    师傅掩嘴笑,夸我会说话。

    她讲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活着本就是极偶然极幸运的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再美再绚丽,终究要凋零。

    我懵懵懂懂看她,不太懂她在讲些什么。过早跟孩童讲死亡本身就是很荒诞的事,这种东西,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再怎么说,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日子好慢,又好快。

    年岁渐渐长了,来看戏的人却渐渐少了。有客人跟师傅说外面在打仗,让她离开这里,去到海另一边的某个地方。

    师傅不愿意。

    她说,这里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离了这里,和流浪没有区别。

    我日日跟着师傅练功,看着她从体态丰腴一路瘦到手腕骨节凸起。她很少戴首饰了,家里那些家具也不见了踪影。

    师傅说,是她把我们领上这条路的,她总得养活我们。

    我知道,师傅没有欠我们什么。可哪怕这样,还是有很多师兄师姐不告而别。他们都不愿待在这片土地上,不愿让变革的车轮从自己头上压过。

    那天师傅把我叫到单间,摸着我头发,看了我好久好久。

    她问我,你愿意去海的那一边吗。

    “我不愿意。”我说,“我想陪着师傅,您去哪,我去哪。”

    “你如果去那边……兴许可以演青衣。”师傅把玩着我耳后那一缕碎发,

    “……我走了,你就是我的闭门弟子,在那边好好演——无论花旦,还是青衣。戏袍穿上,我们是戏子。戏袍脱了,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过去就可以演青衣吗?

    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也是我这么多年汗水中唯一的指望。可…我是很贪心的,我想要师傅在台下同我一道见证。

    我说,师傅,我陪着你。

    师傅眼底笑出了泪花,伸手刮我鼻梁:“你个小丫头,以后说不上哄了多少人!”

    我像小时候一样缩进她怀里:“我想一直陪着师傅……”

    最后一场演出当晚,台下只有一对年迈的夫妻。谢幕后师傅走到他们面前,两位老人家颤颤巍巍冲她躬身,

    “先生啊,老祖宗的东西可千万要找人传下去……可不能在这代人手里断了。”

    师傅连声答应着,目送着他们走远,刚刚撑着身体的劲一下子松了,

    “月季,听师傅的话,你去那边吧,给戏留个种子。”

    “我不走…”

    “月季……”

    师傅唤了好几声我的名字,却没有多说出什么劝阻的理由。第二天我的行李被提前放到门口,还有一份师傅的手写信。

    她说,整条路程她已经打点好了。我只要按信纸上的关系挨家挨户去找,一定能安全到达海的另一边。

    那里没有战乱,没有烽火,适合悄悄躲起来。

    有机会,她会联系我的。

    我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润湿纸背那支代表青衣的簪子。那娟秀字迹徘徊到最后,只剩下一些茶余饭后的叮嘱。

    她担心我到那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这一路上是否安稳。生活是否得偿所愿……

    可是我的师傅呀,你知不知道。

    我不关心锦衣玉食,也不在乎荣华富贵。

    我向往的始终是你台上那袭青衣。

    因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本来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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