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雁过孤城(一)
崔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一觉了。
只是睡得过沉,反而生梦。
梦里,依稀间他还是陈国的皇子,锦衣华服,玉冠墨发,正坐在自己寝殿中,听尚服局的人来与他商讨,不久后他出降时,嫁衣上要用哪些个绣样。
他还记得,自己最中意的是凌霄花的图样,温柔繁丽,葳蕤生光。
那男官还笑盈盈同他道:“这个样子不落俗套,到底是咱们殿下最会选。奴替您做成凤穿凌霄的模样,一定好看。”
那时,他着实是养在深宫,不识世事,只以为自己会嫁人生女,举案齐眉,和和顺顺过一生。
直到宫人匆匆忙忙撞进来,一头叩在地上,“北凉人攻破城门了!殿下,咱们可怎么办呢?”
他哪里经过事,一时慌得六神无主。
身旁伺候的墨玉说,不论如何,此刻该先聚到他父后宫里去,再听定夺。于是便带了贴身的仆从,一路急急赶去。
到得君后的寝宫时,只听里面一片惊慌叫嚷,他只当是宫人恐惧,失了方寸。不料甫一踏进去,却见他的母皇手提宝剑,正用通红双眼望着他。
剑尖淌血,身后几步处,便是一具尸体。
他怔了怔,然后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那具尸体,是他的亲弟弟。
“九哥儿,”他母皇的脸色极为骇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来,朕先送你下去。”
他嗓子里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全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身旁宫人也并不比他强,竟是逃跑不及,眼看着他母皇步步逼近。
他父后原是跌坐在后面,近乎晕厥的,见了此景,忽地挣脱开宫人搀扶,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皇帝的腿。
素日雍容华贵,连发丝也不乱的人,此刻玉簪半堕,涕泪连连,嘶声道:“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得斩杀,你畜生不如!”
他母皇双眼猩红,“我陈国的皇子,不能落到北凉人的手里。”
“那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
“你稍后同朕一起,另有去处。”
崔冉软倒在宫门边,眼看着自己的母皇如恶鬼而来,他父后却猛地一下,合身扑到剑尖上。
“父后!”他肝胆俱裂。
他父后满面是泪,紧紧抱着穿透胸膛的长剑,不许它抽出,只向他说了一个字:“跑。”
崔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拼了命逃离的,只知他被宫人藏在一处少人踏足的阁子中,一直躲到北凉人搜宫,将他揪出来。
他被押离皇宫的时候,只见应天门上燃着冲天大火,将半边天映得近乎白昼。
他咬着牙对北凉士兵道:“你们知道这座门楼有几百年吗?果然是一群只会杀人放火的蛮子。”
对方却笑得几乎将肺呛出来,笑完了才道:“你可别乱盖,那是你们的老皇帝,一把火将自己点了,烧到这会儿还没停呢。妈的,抬水都费了不少人工。”
那日之后,崔冉就权当是自己再世为人了。从前众星拱月的九皇子已死,留在世间,在北凉人的驱使打骂下北上白龙城的,只是乱世里的一粒沙。
他因阵阵心悸从梦中醒过来的那一刻,却怔住了。
眼前不是军营大帐,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头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虽是最平常的陈设,落在他眼里,却仿佛隔世一般。
天光已亮,正从花窗里照进来。
他有些疑心自己仍在梦中,试着支撑身子坐起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咦,你醒啦?”
他猛地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是个少年,梳着北凉人常见的发辫。
他一下就坐起身,本能地向床榻里头缩了缩,“你是谁?”
病中的人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头上顿时就晕起来,一阵阵地牵着疼,他忍不住抬手抵了抵额角。
这时对方就走近了,声音清亮,“你别动了,郎中说你积的病多,得静养。哦,我叫鹦哥儿。”
“郎中?”崔冉抬头看他。
“是啊,咱们城里唯一的郎中。”
对方进门时捧着铜盆和帕子,大约是替他敷在额上退烧用的,方才正逢出去换洗。这会儿他一边拾起帕子一边道:“我也说不上来她的医术是精还是不精,反正城里拢共就她一个,治不好也没办法。对了,你还要不要凉水浸的帕子?
崔冉望着他,呆了一呆,讷讷道:“不,不用了吧。”
他立刻就愉快地丢下了,道:“我想着也是,这大冷天儿里的,还指不定是给敷好了还是敷坏了呢。”
说着,搓了搓冻红的手,“正好,这水真是冰得受不住。”
崔冉听了他这一连串的话,头脑越发的懵了。他环顾四周,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对方搬了张小杌子,在床边坐下来,与他细讲了一番,他才算是渐渐明白过来。
此地叫做蘩乡,是边陲上一座小城,早年间是陈国的领土,前几年让北凉人给收了过去。他们如今所在的,是官府的府衙。
说是两天前,赫连姝领着队伍进城,道是奉命押解陈国宗室男子,和一些贵重财物北上,途中劳顿,要在城中暂作休整,再重新上路。
县令哪有不从的,赶忙将府衙腾了出来,供赫连姝和几个官高的将领休憩,其余人等便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安置,都打发去了城中民房。
而崔冉他,也不知为什么,被允许一同住进了府衙,大约是出于他昏迷不醒的缘故,还从府衙的下人里挑出了一个,过来照料他,这就是鹦哥儿了。
崔冉瞧了瞧他,有些不敢信似的,复又问了一遍:“是赫连姝让你来照顾我?”
“是呀,殿下亲自挑的我。”对面扬了扬下巴,像是颇有些自豪的模样,“你胆子真大啊,竟然敢直呼殿下的名字。”
他怔了一怔,忽然发现这一路过来,他对她从未有过尊称。哪怕是对她身边的副将,他也可称一声“将军”,唯独对她,从不肯开口叫“殿下。”
他能跪她,能求她,却偏偏于口头上,始终过不去这一道关。
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人不过心直口快,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动听:“也没有什么妨碍吧,你们北凉人又不讲究名讳。”
鹦哥儿托腮看着他,忽地就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很介意,我也是凉国人。”
他脸上略微红了一红,“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对面却并不以为冒犯,反倒坦坦荡荡向他道:“这里本是边境上,要按你们的区分,我娘是凉国人,我爹是陈国人。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大在意,无非是城归谁管,我们就做哪国人罢了,我们只想把日子过下去。”
他看看崔冉,又添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是殿下派来监视你的,我就是个府衙里做杂活儿的下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挑了我。”
说着,还似是想了一想,歪歪脑袋,“大概是我长得讨喜吧。”
崔冉没忍住,轻笑了笑。
“嗯,”他看了看自己被子底下崭新的中衣,“这两日多谢你。”
不料对面却摆摆手,“倒也不用谢我,都说了我是做杂活儿的,其实不大会照顾人来着。这些都是殿下派人买了来,吩咐我替你换上的。”
崔冉无声地动了动唇,忽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这鹦哥儿倒也是个心思灵活的,就悄声问:“你是不是讨厌殿下啊?”
他垂着眼,没有应声。
“也是啊,你们不恨她才是见鬼呢。”对面自顾自道,“不过,她待你还是有点儿好的。”
崔冉手轻轻攥着被子,沉默了片刻。
他觉得,鹦哥儿这个“有点”用得很精准。
若说赫连姝冷酷无情,她至少救过他,也愿意在小节上施以恩惠。但若说待他好,她一样会揪他的衣领,拿刀抵他的脖子,对他冷嘲热讽,让他从帐子里滚出去。
他有些像她随手捡的一条狗,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逗弄几下,赏两块骨头,但若是触了她的逆鳞,也会被随时抛出去,让他自生自灭。说到底,不过一件玩物罢了。
何况,她是北凉皇女,军中大将,而他是已覆灭的陈国的皇子。
他的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全都拜她所赐。仇人施舍的几分好,真能称作是好吗?
“她吗,”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被面,“她就是个活阎王。”
鹦哥儿听得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
“没想到你说话这样有趣,”他道,“我瞧你前头冷冷淡淡的模样,还当你不会说笑话呢。”
他面对愕然无措的崔冉,还像是认真想了想,“你别说,殿下看起来是有些凶,让你这样一讲,的确是有那个意思。”
崔冉不由苦笑,心说这孩子才是真有意思吧。
这时,却听门口轻轻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拿指节叩了叩门板。
门没关,他躺在床上看不见外头的人,鹦哥儿一抬头却瞧见了,愣了愣,立时跳起来,慌张道:“参见殿下。”
崔冉就眼看着一道身影走进来,声音淡淡的,“说谁是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