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梅抱霜(六)
“这是怎么说呢?”
崔冉与崔宜对视一眼,皆有些讶异。
不过几根竹竿子罢了,他们方才也见过的,并不重,那些柔弱男子都能扛起来支帐篷用。
崔冉不由就微笑道:“大娘您也别太小瞧了我们,虽是从前四体不勤,倒也不至于连这些都拿不动。”
这金大娘却招手叫他们过去看,道:“不是这个说法。”
她解释了一番,他们才明白。原来,这军队里用于搭帐篷的杆子,是有两种,先前给他们的那一种,是竹子做的,分量轻,易于搬动,也是有意考虑到这些男子柔弱,力气小,好让他们省力些。
但竹竿子有一个毛病,便是压不住风,容易被吹动,且要是保管不得宜,会生出裂隙来,便更不堪用了。因而军中将士嫌弃它们,日常少用,带的也不多。如今四散出去,已是没有剩的了。
而多出来的,都是军中喜欢用的木杆子,用松木、榆木等制成,质地坚硬,扛得住风,用来搭帐子相当稳固。
不过与此同时,便是分量颇沉,他们两个男子,各人要抱两三根,很是有些吃力。是以,对方才有此一层担忧。
崔冉他们听了这话,有些无奈,但要为此回去再叫人,也是不值当。
陆贵君已是有意在照拂他们了,先不说此刻人人都忙着,没有闲手,单说他这几日明里暗里的,已经受了不少排揎,若是此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怕是更要有些难听话出来。
于是他便道:“不妨事的,劳大娘给我们几根,我们走得小心些,也就是了。”
金大娘见他坚持,便取出几根来,叮嘱他们小心拿稳了,又额外多说了一句闲话。
“瞧你这嗓子,怕是病得厉害了吧?那日里我就说么,你这个小郎君啊,性子拧得很,大冷的天儿里一身湿透,可不是要吃苦头了。”
崔冉只能笑笑,“谁说不是呢,都让您猜着了。”
对面盯他两眼,就朝营地中央的方向努一努嘴,“那边怎么说呢?我原想着你是往跟前去了,但你今日又来要杆子搭帐篷,怕是没有把我的劝听进去喽。”
他当着崔宜的面,没法细说,只能苦笑着敷衍:“这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了,总之我如今,便是您看见的模样。”
又说了两句,才返身回去。
木头杆子实打实的沉,抱在怀里压得双臂发酸,也走不快,崔宜边走边问:“怎么,你倒和这兵还有交情?”
“也称不上什么交情。”他道,“日前我被赫连姝丢过去,搭了她半天的车。她虽是北凉人,人倒还不错。”
崔宜垂眼盯着怀里的木杆,半晌,低低道了一句:“也好,她倒还肯心疼你。”
崔冉听着他这话,正在疑他指的究竟是金大娘,还是赫连姝,一时走神,就没留意一个孩子横向里跑过来。
孩子莽撞,结结实实撞在他腿上。他本就是病得全身发软的人,一个趔趄,怀中木杆就脱了手,铛啷啷滚在地上。
他一惊,只怕砸到孩子,慌忙蹲下身去问:“伤着哪里没有?”
那孩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顿时失了章法,好在崔宜对孩子比他有经验得多,此刻也放下东西,伸手去搂那孩子,口中道:“乖乖,咱们不怕了,你和舅舅说,有没有哪里碰疼了?”
孩子抽噎着摇了摇头。崔冉心里的石头刚放下一点,心说没有伤人便是万幸,不料远处却蓦地响起一声怒骂。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将我儿子怎样了?”
他还未及反应,只见一条影子冲到面前,伸手将他重重一推,他顿时就跌坐在了地上。
那孩子的父亲搂住自家儿子,一边上下抚摸察看,一边哭得凄惨,一叠声道:“我们家宝儿命苦啊,险些就要让人给打杀了。”
崔冉极是过意不去,忙道:“实在是我的罪过,快看看孩子可有哪里不好。”
不想这父亲一手紧搂着儿子,一手就挥舞着向他打来,劈头盖脸地骂:“你走路都不长眼睛,万一我家宝儿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几条命够赔?我必要与你没完!”
崔宜一时也拉不住,对方结结实实打了他好几下,犹不解气,竟要伸手去抄地上的木杆子。
“不可!”崔宜疾声喊道。
那木杆子刚举起来,却只闻一声钝响,谁也没看清是如何,竟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足有一丈远。
这父亲呆了一呆,捂着虎口,想来是被震得生疼,骂道:“哪个混账?”
一抬头,却陡然噤了声,方才还气焰极盛的脸上,猛一下变得惨白。
崔冉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就见赫连姝站在跟前,一身黑狐皮遮得人眼前都暗了一暗,手中长刀未出鞘,只横在半空,显见得就是方才格挡开那木杆子的正主。
她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父亲,目光森然。
对方骤然就慌了神,跪在她脚下,忙不迭地磕头,“侍身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饶我一遭。”
赫连姝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神冷漠,好像这个人在她眼中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在本王的军营里,大呼小叫,动手伤人。”她顿了顿,俯视着他,“本王不喜欢。”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只是在谈论一餐饭食,一匹布料的花色。那人却止不住地全身瘫软,伏在地上,前额紧紧地抵着泥土,连磕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只向身旁副将淡淡道:“带走。”
副将应了声,就上前动手拖人。吓破了胆的人身子是极沉的,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场面很是难看。
那孩子尚不很明白事,但也能感到事情不好,哭着上来扯副将的手,求道:“你别带走我爹爹。”
副将见这般情形,手底下倒是慢了一慢,抬头以目光请示赫连姝。
后者垂着眼,看着那孩子哭,脸色未动,一时间也没说话。
崔冉眉心蹙了蹙,终是不忍。这做父亲的虽是跋扈了些,倒也不必为此送掉一条性命。
他支着身子起来,顺势就转为跪下,垂首道:“稚子无辜,若是失了父亲,在军中却也难以存活。便求你饶他这一遭吧。”
赫连姝的脸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种微妙的神情。
“你在为他求本王?”
“是。”
“可本王惩处她,又不是为你。”她似是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你怎么就认为,自己有资格替他求情?”
崔冉跪在她身前,只觉得让风吹得头昏,有些跪不住的模样,开口就忍不住咳了几声。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不忍见幼童丧父,才,咳咳……才斗胆求你。”
赫连姝似是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方对那副将道:“罢了,让人把他拖下去,打五鞭以示惩戒,你留下。”
副将连忙应声去安排。
那人捡了一条命回来,浑身瘫软,伏在赫连姝脚下不断谢恩。
她低头,踢了踢他,从鼻子里哧了一声,“谢你该谢的人去。离本王远些,免得撞在我刀上。”
那人狠狠一愣,回头望着崔冉,那眼神里并没有感激,反倒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也没待他谢,便有两个兵上来将他和孩子都带走了。
崔冉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崔宜赶紧上来扶他,站定了,只见赫连姝在面前注视着他,目光重又冷下来。
他只道以她的习惯,总要再教训他几句,她却只向副将道:“地上的木杆,你送去。”
说罢,转身就走,像是不屑于在他面前多停留一刻。
那副将也愣了愣,但立即执行了指令,俯身抱起那几根杆子。
崔宜还忙着要与她争,道:“我们自己来便是了,这样的事,如何敢劳动您。”
对方倒是爽朗的,一下就将东西都揽进了自己怀里,笑道:“郎君可别与我争,殿下吩咐下来的事,我有几个胆子敢偷懒?”
说着,就随他们往营地外围走。
女子到底是力气大上许多,将几根实心木杆一人抱着,也轻轻松松,健步如飞,只是到得地方的时候,将众人都给惊了一跳。
几个相熟的皆凑近崔冉他们身边,小声问:“这不是赫连姝身边那副将吗,怎的把她给招来了?”
偏这副将性子不错,见一众男子忙了半天,帐篷仍旧是个半成不成的模样,索性道:“你们歇吧,我来都来了,一并做了。”
军中之人本就是熟练了的,只见她敲敲打打,三下五除二,一顶帐篷竟就搭了起来。
众人省了许多工夫,自然是极高兴的,有胆大的便向她道:“将军当真好心,咱们都不知该怎样谢您。”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称不上什么谢,都是咱们殿下的吩咐。”
送走了她,众人闹哄哄地往帐篷里挤,都想占靠里头的、暖和些的地方,将自己安顿下来。崔冉他们无意去争,只跟在后面慢慢进去。
却听近旁有人窃窃私语:“我道是他与赫连姝早就断了呢,没料想,人家还关照得这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