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蒋明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而当医生宣布父亲的病情加剧的时候,他仍忍不住激动。他脑海里想起鹿晓曾经说过的那些案例,她说也曾有人癌症晚期又活了许多年。
在这种绝望的时候,他居然还想着她吗?
蒋明靠在病房外的墙上许久,将所有凌乱的思绪逐渐抛却,这才进了病房看望蒋东亭。
蒋东亭刚刚苏醒,蒋明默默地听从护士的指挥做好一切。等病房再无旁人,他坐下来,为蒋东亭拢了拢被子。
蒋东亭虚弱的声音开口:“我想了,我们都没资格替你的母亲原谅谁。”
蒋明眼睛一酸,点头,“嗯,我明白。”
“小明啊。”蒋东亭长叹一声,“人最无法战胜的便是过去,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蒋明找不到事情转移注意力了,只能低着头干坐着,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心痛从未停止。
蒋东亭沉默了许久,眼皮耷拉着,“但是我也在想,你,鹿晓,和我们都不一样,不一样……”
蒋明缓缓抬头,看见父亲眼里含着泪,嘴里絮叨的话语逐渐听不清。他低下头,靠近了听。
蒋东亭说:“我相信,如果你妈在的话,也不会反对你们两个人的……”
鹿家。
蒋明的出现,让鹿家人始料未及。紧随其后,鹿向平也回来了。
赵河君冷声问:“什么道歉?”
蒋明上前进了门,“算我求你。”
赵河君甩手,侧身说:“我不道歉!”
鹿向平进来,不解地皱眉问:“妈,为什么呢?您为什么态度这么坚决?如果做错的话,就应该道歉,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鹿晓着急地看向蒋明,问:“是不是蒋老师……”
蒋明并不看她,无视了她的话,继续对赵河君说:“如果当年不是你的信,我妈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如果这都不叫错……”
赵河君冷笑了一下,“组织惩罚我了吗?你妈的那些事情我说错了吗?我反而因为说出了真相,获得了奖励。”
话说开了,她环视了另外三个年轻人,表情横了起来,撸起袖子继续说:“好啊,都觉得我错了。那我就来说道说道,你,鹿向平,如果我没有举报,你小时候就没办法和我生活在一起!”
鹿向平张开嘴,无语,他只好愧疚地看向蒋明。
“还有你,鹿晓!”赵河君指向鹿晓,“如果不是我,我们能早点回到吴城,把你接回来,让你吃好住好吗?”
鹿晓咬着下唇看着她,想反驳,又觉得不合适。
赵河君笑了两下,“我错了吗?当年谁家没举报几个人?我错的话,那大家都错了?哈哈笑话!你父亲不也是抛弃了你母亲?现在装什么道德卫士?如果这些事情和你们无关,你们还会站在这儿指责我吗?你们只会说,哦,看啊,那个人只是为了生活干了一件合法合理的事情。”
满院子的沉默。
蒋明悲哀地看着赵河君,他抬头吐出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出了鹿家的门。
鹿晓开口想叫住他,声音却留在了喉咙,怎么都喊不出。她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心也宛如堕入冰河,再没有感到温暖。
赵河君关上门,对一屋子的人说:“还站着干嘛,都不活了吗?”她走进厨房,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他自己不想过,我们还想过呢。”
鹿向平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头,不解与难受全都写在了脸上。鹿晓什么话也不想说,转身看见鹿简章一脸不悦地看着他们,摇摇头,又走进客厅坐下,拿起了今天的报纸。
这件事对他们夫妻而言,不过是生活中的插曲而已。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依旧满面笑容地招呼鹿向平和鹿晓起床吃饭。
仿佛兄妹俩人受到的影响只是一场错觉而已。
尽管蒋明不想看到鹿晓,但她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在探视时间之前到医院看望蒋东亭。一开始,蒋东亭不想见她,让护士下逐客令。到后面几次,他也逐渐默认鹿晓的出现了。
蒋东亭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有几次,鹿晓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处在昏迷的状态。
每次,鹿晓都会特地避开蒋明。
蒋东亭突然有一天突然变得精神了,说要吃水果。鹿晓坐在一旁为他削苹果。
蒋东亭问:“孩子,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见小明了?”
鹿晓苦笑,“叔叔,我不想让他为难。”
蒋东亭皱眉,“你不想他吗?”
鹿晓摇头,“我不能想。”
蒋东亭不解,他看着天花板,“那你还每天来看我。”
“两码事。”鹿晓平静地低着头削苹果,“我最近在想,不管怎么样,我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对,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们家,我们不会在意的。”
蒋东亭看向她,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如果做这件事的不是我妈,我会每天过来照顾您。”鹿晓笑了一下,“但因为我妈,我反而会因为怀揣愧疚羞耻不敢来,这就对了吗?”
“所以你每天来。”蒋东亭舒展了自己的眉头,“孩子,你很通透啊。”
“对不起叔叔。”
“谁也不能为谁道歉,你没做错什么。”蒋东亭微微笑了一下。
鹿晓将苹果切成一小块放在盘里,插上牙签后放在一旁。她看了看手表,起身,“我要走了,明天我再来看您。”
蒋东亭喊住了她,“孩子,陪在蒋明身边吧。”
鹿晓的背影滞住,她打住了想回头的想法,“他没有我会更好的。”
“鹿晓!”蒋东亭虚弱的声音又唤了一声。
这次鹿晓不停下了,她走出了病房门,总觉得眼睛酸酸的。她深呼吸一下,扼制了悲伤的情绪,双手插入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
第二天,她还是同一个时间来到病房,蒋东亭的病房内围了许多人,她来的时候刚好许多人从里面撤出来。
鹿晓慌忙地抓住另一个护士问:“护士同志,蒋老师的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拍拍她的胳膊,遗憾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鹿晓想都不想,奔进了病房内,蒋明坐在病床前,握着蒋东亭的手。蒋东亭还处在弥留之际,眯着眼睛,嘴里絮叨着什么。
鹿晓听了很久,才听见他说什么。他说——“我疼,我好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地看见蒋明,他的头发长了很多,因为没怎么打理,毛发凌乱,脸上生出了胡渣,身上的衣服也沾着油渍。
“一会儿就不疼了。”蒋明含着泪,缓缓地拔下了插在蒋东亭手背上的针管,他将蒋东亭抱了起来,像哄孩子一样,用手心顺着他的后背,“爸,马上就不疼了。”
“好多了……”蒋东亭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鹿晓在一旁无声地哭泣。
蒋东亭的身躯毫无支撑地瘫在了蒋明身上,蒋明全身一怔,抱着父亲的手又重了几分,嘴里不停地说:“不疼了,不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护士进来将蒋明叫起来时,他的人已经麻木了。鹿晓被当成他的熟人,护士让她将他先请出去。
她小心地走到蒋明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蒋明,我们先出去吧。”
蒋明无力地跟着她,最后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鹿晓站在他身边,一直注意着他的情绪。
不管在哪个世界,她未曾见过别人的离世,她生活平静,毫无起伏,悲欢也是寻常。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别人至亲的去世,她不知道蒋明的表现是否“正常”。
病房内,蒋东亭被盖上了白布。
蒋明突然挺起了身体,皱着眉要起身。鹿晓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别进去了。”
蒋明抬起头看着鹿晓,似乎才发觉她原来一直在。他眉头皱起,眼泪瞬间渗出眼眶,伸手抱住了鹿晓的腰。
“鹿晓,我没有爸爸了……”
他哭得伤心至极,双肩抖动得厉害。鹿晓抱着他,跟着他一起哭泣。
探视时间早就过了,走廊上没有多余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蒋东亭的葬礼在周日举行。尽管他早早从申市离职,很多申市的师生还是大老远赶过来。蒋明一改之前的邋遢,又重新成为了整洁干净的青年。
鹿向平和梅芳带着鹿晓过去,兄妹俩做好了被拦在外面的准备,没想到蒋明很平静地让他们进去了。
上香之后,鹿晓出来,见到一身淡然的蒋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节哀顺变。”
蒋明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之前一直都来看他,谢谢你。”
“谢谢”二字刺了一下鹿晓,她眨眨眼,恍惚地记起那个在她家门前对她着急告白的青年,眼前的人又显得陌生起来。
鹿向平很快出来了,鹿晓对着蒋明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再回头时,蒋明用同样的表情,和鹿向平说着什么。
从葬礼上回来后,鹿晓一路上都不说话。梅芳和鹿向平一直说着什么。
梅芳安慰着鹿向平:“只能说世事无常,这些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蒋明也不是那种会迁怒的人。”
鹿向平点点头,“没想到他那么快作出决定,明天就动身。晓儿,你明天送他吗?”
“送什么?”鹿晓这才回过神。
鹿向平惊讶道:“你不知道吗?蒋明明天就要离开吴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