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离宗(一)
自南明宗向北而行,一去数万里,直到北荒的极北之处,便是上重天的边界,无尽墟海。
其间路途遥遥,即使搭乘大型灵舟,至少也需要行驶上一两个个月。
但对于已是渡劫之后的傅孤尘来说,撕裂空间,行走于其中,抵达墟海之畔时,不过半日时间。
墟海极为广袤,将整个北荒最北端的边界都纳于其中,无尽无穷的黑蓝海水,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而墟海真正的尽头,亦是整个上重天的边境。
待到海水翻涌到此处时,便如同巨大的瀑布一般,从高耸的岩壁上垂落而下,流入界外混沌之地。
傅孤尘从空间的裂缝之中,踏步而出。
目之所及,除开浩瀚的海浪之外,还有一群等候在此的魔族。他们皆着黑袍,远远看去,像一群聚集的黑鸦。
魔族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傅孤尘入魔的消息,等候在墟海之上,奉迎这位魔界新任的尊主,回归魔界。
“寒渊剑尊,我们还是见面了。()”谢盛安站在群魔之首,勾起嘴角,看来您改变主意了,这很好。()_[(()”
这次谢盛安用的不再是夺舍来的身躯,而是他自己的原身。
一身蓝紫长袍,似芝兰玉树。若不是他蓝色眼底,不断翻涌而上的猩红血光,恐怕只会以为,他是位惊才风逸的贵公子。
谢盛安的语气明明恭敬,却又好似带着夹杂着一丝讥诮:“说起来也算故人重逢。不知当初剑尊在北荒追杀我时,可曾想到有一日,会与我成为同一类人?”
当年他入魔时,在北荒屠戮城池,那时寒渊已在北荒立下学宫,与流云城颇有些往来。得知他入魔后,寒渊前来镇压,他自知不敌,于是一路逃向魔界。
没想到如今,竟又在魔界相见了。
谢盛安原本如湖泊般的蓝色眼睛,此刻暗流翻涌,满是阴郁的快意。
仿佛一个人在被拖入深渊泥沼之后,开始滋生出怨恨,如同水鬼一般,万分期待其它人也沦于淤泥之中。
曾经越是认识寒渊,此刻越是觉得快意。
仿佛这样一来,谢盛安便得到了某种安慰一样。
毕竟连渡劫成圣的寒渊,都无法抵抗魔气的侵蚀,那他谢盛安入魔后的种种所为,不也是理所当然。
傅孤尘眉目之间,一片冷寂。
他没有说话,殷红的双眸冷冷看了谢盛安一眼。明明深邃无波,却好似蕴藏着无尽的杀伐之气,让谢盛安突然身后浮起凉意。
极重的杀气,上一次谢盛安见寒渊时,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谢盛安突然想起,他自己也曾经历过——
刚入魔的时候,魔气第一次完全侵蚀身体与神魂,亦是恶欲最重的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都能引来滔天的杀意。
虽说如今同为魔族,但魔族之间互相屠戮之事,难道少过吗?
“不小心说的多了些,还请剑尊不要计较。”谢盛安收
() 敛起嘴角的弧度,神情变得慎重,“不,现在应该叫魔尊大人了。”
他执扇俯身行礼:“恭迎魔尊,请随我等回归魔域。有您在,来日整个上重天,都是我们魔族的天下。”
“恭迎魔尊大人——”
魔族向来极为慕强,此刻听谢盛安言语,身后群鸦一般的魔族,亦俯身垂首。他们一边呼喊,一边向傅孤尘行礼,黑压压如同潮水一般。
傅孤尘面对群魔的顶礼膜拜,面上却没有任何波动,反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行礼的谢盛安。
谢盛安看不到傅孤尘此刻的眼神,却如芒在背。
冰冷的视线落在他后背之上,竟有种脊骨被剖开,露出层层血肉的感觉。这是何等的压迫力,即使谢盛安早知傅孤尘的修为境界,也有所准备,此刻也不免有些战栗。
这种感觉,甚至比在天魔注视之下,那种阴冷感更为骇人。
就在谢盛安感觉额间快要渗出汗的时候,傅孤尘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影冢之内封印之事?
“是因为你体内,也有一枚完整的天魔残片吗?”傅孤尘的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天魔的残片之间,亦有不同。
有傅孤尘心脏之内,那种表面光滑且完整的菱形,也有他曾在昭京城见过,林家水莲玉之中,藏匿的不规则薄片。
还有一种,甚至已经不能叫做碎片,而是灰黑色的粉尘。
就是谢盛安上次在仙门大比之上,为制造混乱,而藏在林家子弟衣袍下的那种粉末。境界不高的修士沾染上,便会很快被魔气完全侵蚀。
这三种残片,之间似乎也有等级之分,能做到的事情也有所差别。
谢盛安刚想欺瞒否认,但话还没说出口,却本能地感到危险。仿佛下一刻傅孤尘便要剖开他的躯体,寻找那枚给他透露了很多消息的天魔残片。
他的本能没有错。
但即使察觉到了,他也并没能躲开,那道转瞬而至,锋刃如霜的剑光。
谢盛安还维持着一个即将后撤的姿势,然而胸口却已经被无形的剑光贯穿。属于魔物的冰冷血液,淅淅沥沥的泼满地面。
大片的鲜血从谢盛安嘴角涌出,让他即使开口,也说不出完整的字来。
“你……!”谢盛安感觉无论是鲜血,还是魔气,都在争先恐后地向体外流出。
那枚与他心脏相缠相融上百年的天魔残片,化作一团灰雾尖啸着想要逃窜,却被一道剑纹困缚其中。
尖啸的声音渐渐消失,被符文紧紧包裹住,重新变成一枚完整、光滑的菱形残片。
眼前形势骤变,原本跟在谢盛安身后的魔族,一时间惊惧交加,竟是无一敢上前来。
他们浑身僵硬,看着傅孤尘神情冷淡的取走天魔残片,然后消失在茫茫墟海之中。
墟海蓝黑色的海面上,翻涌起波涛。
海面之下,墟海的尽头深处,是曾经神明与天魔交战后,遗留下来的上古
战场。
傅孤尘跟着识海灵台之中,那一颗如澄澈水滴般的神息指引,深深沉入墟海的尽头。
灵台之上悬浮水滴状的神息,无色无形。
郁雪融从静默的神息之上,收回了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在识海之中,停留了多久。但是当他睁开眼睛醒来时,他已经不在旧神殿中,也不再影冢之内。
这里是……?
郁雪融揉了揉额头,他好像睡了很久,脑袋都有些昏昏沉沉。
他抬头向四周张望过去,发现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房间。
整座房间很高,很大,比起普通房间,更像是一座宫殿。地面和墙壁都铺着冷白的玉,整个房间仿佛有种淡漠、出尘的氛围。
直到郁雪融看到殿中,那有些眼熟的鹤形灯台,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哪儿了。
这是长生峰上,长生殿。
长生殿并不只一座宫殿,而是一整座殿群的统称。
郁雪融不知道现在,自己具体在长生殿的哪个位置,但看这殿中的布置,干干净净,冷冷清清,靠着墙壁的桌案之上,点着清幽檀香。
而桌案前,整齐放着几个蒲团,总感觉是禁闭思过的地方。
……那他大概明白了。
以他在旧神殿里造成的后果,被苍衍扔到这里来禁闭思过,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若是苍衍之后,因此要将他逐出师门,那也完全是合情合理。
郁雪融深深叹了口气,从燃着檀香的桌案前,摸过一个蒲团坐了下来。殿内的光线并不太明朗,他坐在一片阴影之中,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了最后,甚至连思考都做不到,只是本能的想让傅孤尘活下来。
但对于南明宗来说,对于苍衍来说,他也确实犯下了一件大错。
过了一会儿,郁雪融将脸颊也埋进了膝盖间。
他坐在地面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殿内一片寂静。
直到殿门被缓缓推开一线,一道冷光落在大殿中央,仿佛把地面分割成两块。
郁雪融低头埋在膝间,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便赶忙起身,朝门外看去。
苍衍的身影,背对那道冷光。一身端华肃穆的白衣,杳然如高天孤月,笼上一层淡漠如烟的光华,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郁雪融也不敢抬头,去直视苍衍的目光。
只看到苍衍走过来时,衣袖腕间,那串一直悬挂着的白玉佛珠,此刻不知为何,在苍衍腕间缠得极紧,与皮肤没有丝毫空隙,甚至快要陷入进去。
好似反反复复,被纠结缠绕,昭示着主人无法宁静的心境。
郁雪融自知犯下大错,此刻心绪也不断翻涌。
终于,他闭上眼睛,在苍衍面前跪了下来,俯身一拜:“弟子犯下大错,愧对师尊,也愧对宗门。今日弟子自请离开,若有其它惩罚,也绝无怨言。”
郁雪融说完,依旧低着头,等待着苍衍的判罚。
眼前苍衍的衣摆垂落下来,层层叠叠。
郁雪融突然感觉颈上,传来一种微凉而光滑的触感,等到他的脸被托着抬起时,才反映过来那是苍衍手腕上的白玉佛珠。
他之前不敢看苍衍的眼睛,此刻却被抬起脸颊,不得不直视。
苍衍那双总是淡漠,或是漫不经心的眼眸里,此刻却好似暗潮涌流,晦明难辨。
他瞳孔之间浮起一抹微微颤动的紫色,仿佛是真的气极了:“郁雪融,从头到尾,我说过一句要罚你吗?”
“你究竟是因为愧疚而自请离开,还是因为他走了,所以你也不想再留下来?”
苍衍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却没有笑意,眼中紫雾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