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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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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里,杨裘没有再发来过传信,倒是陈回春有那么一封回信,应秋澈的疑惑,也没有多加掩饰。

    直说确实是他听说两人出事,又忽然想起那条河也有一条岔路通往南夷边界,他师父江伯就一直生活在这一带。

    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快马加鞭给他师父传了消息,要他帮忙留意一下,周边是否有两位容貌不凡的人出现。

    若是有,烦请他能出手相救,留她们住一段时间。

    秋澈得知经过,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唯一疑惑的,就剩下“江伯为何会在桃源村收养这么多孩子,又为何容颜不老?”了。

    足疗完成不到二天,秋澈终于再次收到了传信。

    这次信是玉明写的。

    如今朝内二方势力打得火热,夜明城派人日夜盯着,观察是否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但都无果。

    那位幕后之人,仿佛是一时兴起,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丝毫踪影。

    倒是皇帝,似乎是被朝臣们吵得头疼,今日早朝还称了病,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太后借口探病,中途还撞上了一同前去想要侍疾的太子和二皇子,但都被拦在了殿外。

    听说太子脾气最近又大了几分,为此还砸碎了东宫主殿里的好几个花瓶。

    大理寺对她们的案子一直查不明白,关于袁符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也始终没能给出一个交代。

    秋澈和李青梧失踪得太久,已经有一个月了,大部分人等到如今,都已经默认她们是凶多吉少——否则怎么会不回来呢?

    连皇帝也是一边表现得对女儿下落不明而悲痛欲绝,一边明里暗里地安抚王氏说,不如直接把丧事办了吧。

    好在王氏提前得知了风声,知道她们还活着,没真的给她们办了丧事。

    既然钓不出幕后之人,她们也没办法继续再等下去了。

    秋澈制作好那把弓箭的最后一天,两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返回京城。

    她在院子里用刻刀在弓背上刻下最后一笔——这把刻刀被她日日打磨,竟然也恢复如初了一大半,不得不说,也有李青梧挑选材料时、毫不偷工减料的功劳。

    弓箭打造得光洁秀美,除了没有染料能给它上色以外,还是十分精致的。

    李青梧接到手时就爱不释手,去江伯住处的一路上都不停地去看背后那把弓,眼里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秋澈本想着先给她看看,然后拿回来,等染了色再给她,现在背在身上也不好背。

    却被她立刻拒绝了,义正辞严的,说是不用染色,就这样的檀木色也很好看。

    秋澈收回顿在空中的手,看着她护心肝宝贝一样护着那把弓,摸了摸鼻子,一时哭笑不得。

    两人来到江伯的住处时,江伯身边还围坐着两二个中年人,正恭敬地向他请教着什么。

    听见动静,几人纷纷起身

    ,其中一人笑眯眯地朝她们打招呼:“阿宁妹子,青青姑娘,今天怎么一起来找江伯了啊?”

    秋澈朝他们简单地行了个礼:“几位伯伯……江伯,我们是来辞行的。”

    几人面露惊讶,还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反倒是江伯仿佛早有预料,将石桌上的书递了回去:“好了。那耧车大概就是这样了,若要制作,还得你们好好琢磨一段时间……”

    几人连连应是,因为江伯还在,不方便向她们多问,于是都只是在离开之前,朝她们露出一个惋惜又善意的笑容:“有空常回来这儿做客哈。”

    “一定。”

    等他们二二两两走完了,江伯才端起自己那个泡着锦龙雪莲茶的破碗,吹了一口,淡定道:“坐吧。”

    即使身上的衣裳简朴中透漏出几分心酸,可他这样风轻云淡仙风道骨的气势,还是很惹人瞩目。

    秋澈也不客气,拉着李青梧便坐下了,“几位伯伯又来问耧车的事?”

    “嗯。”

    “江伯懂得真多,”秋澈点点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您看起来也不比他们大多少,怎的似乎什么都知道一些?”

    “年纪大了,一个人过得久,该知道的自然也都知道了,”江伯坦然地弹了弹衣袍,说话间,下巴上的花白长须一抖一抖的,“我的年纪说出来,可吓你们一大跳。”

    秋澈饶有兴趣:“江伯若是愿意说,我也不介意听一听。”

    “老夫今年……”江伯顿了下,抬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岁了。”

    秋澈这下是真惊到了,和李青梧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个时代,身体健康的男人们,平均寿命也大多都在五十左右,别说过百了,过五十都算长寿。

    能活一百年,还同七十岁一般模样,实在是稀奇。

    江伯笑笑:“别不敢信,说来,这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老夫当年是南夷圣女的药人——药人,知道是什么吗?”

    秋澈不动声色坐直了些,正色道:“……试药的人?”

    “准确来说,是试药的奴隶。”

    “我就是其中之一。”

    外人只知道南夷人擅蛊毒巫术,却不知道,这并非是他们生来就有的天赋。

    这个扭曲的种族,在长久的发展中,早就已经被追逐权利的那群人腐蚀掉了支柱,内里空空洞洞。

    南夷人以蛊为天,崇尚最擅长蛊术者为他们的君王,为了角逐成为圣子或圣女,皇子皇女从幼年起,就会被皇家安排一位专属的药人。

    目的就是,能随时让他们练习蛊术巫术。

    被选出来的药人,大多身体健康,年纪很小,还有一定的抗药性,全都是南夷的奴隶,且必定是孤儿。

    江伯就是其中之一。

    必须是奴隶,是因为奴隶不能反抗。

    而孤儿,也不会有亲人为他们出头。

    像他这样从小被皇子皇女们当做药人磨炼长大的,不

    在少数,但能活到成年的,却少之又少。

    江伯凭借非人的毅力,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伙伴死在蛊毒之下。

    一直抗到了四代圣子登上帝位,他已经年过七十,却仍然身体健康,活蹦乱跳。

    而作为药人之中,唯一一位侍奉过四代圣子圣女的药人,他也颇有几分颜面,从侍奉皇子皇女,到最后只侍奉已经成为了圣子圣女的老人。

    一般来说,这时候,圣子或圣女们已经稳坐帝位,不会再常常拿药人练手了,所受的折磨也会小上许多。

    可江伯有时看着那些受苦受难的孤儿们清澈又痛苦茫然的眼神,总会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还有那些死在成年之前的同伴们。

    但他只是个奴隶,尚且自身难保。

    于是在某一次,其中一位一向十分敬重他的药人童子支撑不住、逃出宫来向他求助时,他选择了逃避。

    侍卫搜查他的住处,为了不被牵连,那孩子被拖走时,他扭过头,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的目光,而是故作轻松地和侍卫长说着话。

    谈笑风生里,他听见有人低声在讨论,陛下给那名童子判了车裂之刑。

    车裂,顾名思义,五马分尸。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江伯总能梦到那个孩子,梦到对方手脚头都断成两半,蹦蹦跳跳,笑着在梦里对他说:“江伯。”

    “为什么不救我?”

    “你活该为奴为婢。”

    “你活该一辈子当个低贱的药人,永远没有自由。”

    难说到底是那位童子托梦的诅咒,还是他对自己冷眼旁观而深恶痛绝的预言。

    总之最终,这句话也确实在他身上应验了。

    第五代被选中成为南夷圣女的,是四代圣子的妹妹,叫沈潇。

    侍奉她时,要比侍奉上几个圣子圣女轻松很多。

    这位沈姑娘和兄长关系很差,因为和对方赌气,拼死拼活让自己当上了圣女。

    她性子倔强,又有些离奇的单纯,从不对老弱病残下手,要试药也只在那些捉来的野生动物身上试。

    她总说:“大家都是人,干什么要分奴隶和上等人?”

    她喜欢下厨,有时,还会亲手做些鲜花饼分给江伯这些下等奴隶们吃,以示感激。

    这让江伯一直对她很有好感。

    与江伯相处久了,交心后,她也曾对江伯说,她想把她兄长从那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坐一坐这一国之君的位置,改一改这该死的奴隶制度。

    江伯对她的志向表示支持,他同样对沈潇抱有很大的期望,期望她能创造奇迹,结束这长达几百年的旧社会制度。

    可惜,这话后来不知被隔墙有耳的哪只耳朵听去了,传到了国君耳中。

    最终,沈潇的宏图大业才展开了一半,就被她兄长气急败坏、急匆匆地送到了大夏当细作。

    若是成功了,于国家有益,不亏。

    若是失败了,还铲除了这位公然

    觊觎他皇位的皇妹,更合他心意了。

    而沈潇的下场,她们也都已经在大夏的那些传闻里听过了。

    她化名姓“萧”,称自己叫萧莘。

    她分明能有很好的未来,却因为幼时太过缺爱,而过于在乎那些不重要的、只会羁绊住人脚步的情感。

    最后,死在了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场情爱之梦里。

    执着沉溺于一场虚假的人,也终将溺亡其中。

    而江伯作为那次“密谈”的共犯,自然也没能逃脱惩罚。

    他甚至没来得及伤感这样一个好不容易的好主子就这样离开了,就又回到了从前的奴隶生活,甚至是被丢到了平民百姓家中,为他们当牛做马,被当做牲口一样非打即骂。

    在奴隶制度横行的南夷,这是相当常见的景象。

    可江伯一把年纪了,扛得住各种毒药试药,却扛不住这种毒打。

    有一次他终于受不住了,找机会从那户人家跑了出来。

    ——就像当初那个逃出宫的孩子一样。

    他们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刻,竟然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江伯不敢停下来,他衣衫褴褛,一路乞讨着往北走,往边界之地走,只想离南夷京都越远越好。

    终有一日,他走岔了路,进了一片密林。

    迷迷糊糊之间,因为实在太饿,又累得几乎要昏过去。

    于是他摘了朵花往嘴里塞。

    幸运的是,那是南夷密林,那朵花,是传说中的藤首草。

    他活下来了。

    不幸的是,藤首草不是这样用的。

    他生吞神药,即便身体早就百毒不侵,那之后也发了二天的高热,期间一直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自己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人抓回去当奴隶。

    他饿了就啃密林里的草根,渴了就爬去河边喝水,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后走到一条河边。

    抬头一看,分明是秋月时节,却满地桃树,漫山遍野的桃林。

    那河里飘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衬得河水都清澈中透着几分粉嫩。

    仿若仙境。

    此地难进却易出,但凡进来过一次,不管有没有记住路线,都能十分神奇地进来第二次。

    只是没有进来过的人,除非有熟人带路,否则很难见到这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从那以后,江伯就在此定居了下来。

    他的身体足够健康,藤首草的药性无法发挥,于是填补了他另一个方面的缺陷——

    它让江伯的年龄生长,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一年后,彻底暂停下来。

    仿佛时间遗忘了他一般,连他两鬓斑白的头发,也再没有长长过分毫。

    分明还是人的模样,却不必再日日逐渐毛发指甲,也不必饮食,只要饮水就能活下去。

    是人,又不像人。

    多少世人追求的长生不老,就这样让他

    误打误撞地遇见了。

    可这对于本来只求自由的他来说,却只是一种让他生不得死不能的惩罚。

    旁人之蜜糖——他之砒‘霜。

    他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自由了的时候,终于有了些恍惚。

    恍惚之后,就是欣喜若狂,随即是呼啸而来几乎淹没他的孤寂和茫然。

    为奴大半生,他早已忘了正常人是怎样生活,又是该如何生活的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忆起年轻时候,回忆起很多曾经的伙伴,以及那个因为他的冷眼旁观而惨死的童子。

    多年积压的愧疚瞬间如山一般压倒了他,不知是因为已经自由了无事可做,还是为了那一次的冷眼而赎罪。

    意识到自己不老不死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游历一回,除了南夷,其他的国家,不论南北,他几乎都走遍了。

    靠着在南夷皇宫里多年耳濡目染偷师学来的医术,他填饱肚子的同时,也断断续续捡了许多孩子回去。

    有的还是襁褓婴儿,有的已经十几岁大。

    陈回春就是十几岁时被他捡回去的、最开始的那一批孩子。

    他在这些孩子身上,用自己的愧疚,浇灌出了一棵岑天大树,尽力用自己的树荫去庇佑着他们安然无忧地长大。

    仿佛在拯救年幼时无助茫然的自己和伙伴们。

    又似乎,是在弥补当年那个走投无路、投奔他却被他背刺的童子。

    江伯说:“这些孩子,长大了后有出去的,也有留在这里的,是去是留,我都随他们意。()”

    于他这漫漫不知何日才能终结的生命而言,能相遇一场,就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秋澈听完,和李青梧一同沉默了很久。

    主要是没想到真相如此简单,又带着难言的震撼。

    怪不得江伯说他百毒不侵,怪不得他认得藤首草,怪不得他说不会觊觎。

    原来如此。

    半晌,秋澈叹气,斟酌道:……如您所见,如今,我们也要走了。()”

    江伯于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从善如流地问:“不用养伤了?”

    秋澈动了动自己的手,笑笑:“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告诉小雅他们了?”

    小雅是那群孩子里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最喜欢和李青梧一起玩,常把仙女姐姐这个词挂在嘴边。

    李青梧也笑笑:“怕他们知道了伤心,还是不说了,悄悄走。”

    “也好。”江伯点点头,嘬了一大口碗里快凉透了的茶水,说,“桃源村的出口,只要沿着桃花河往前走,别走岔了路,一直走,就能到隔壁的凉州。”

    “到了凉州,你们再找个马夫,想回哪里去,也不过最多二天的事。”

    “江伯不多问点什么?”秋澈道,“就这样让我们走了?”

    也不问问她们这么急着走是要干什么?

    江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    “……不然呢?”

    秋澈本以为他救下自己和李青梧,哪怕是应徒弟的请求,必然也是有代价的。

    可如今看看江伯的表情,再想想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想来倒是她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呆得太久,习惯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思及此处,秋澈点头,也不再多说,和李青梧一起起身,再次行了个礼:

    “那就,多谢您的救命之恩,若是将来有机会报答于江伯,我二人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可一般而言,每当人们说出这句话,基本上都没有后会了。

    秋澈不知江伯在想什么,她自然而然地转身,牵着李青梧的手要走,但才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喊:“江伯。”

    江伯捧着茶碗,不抵防她突然回头,愣了一下:“……何事?”

    “或许长生不老,不是惩罚呢?”秋澈淡淡笑笑,“我觉得,是您菩萨心肠,福泽众生——上天才不忍心让您早早离世。”

    江伯苦笑,但再回神时,却见那两道一高一低的纤细身影已经远去了。

    桃花树下一青一绯,青色衣裳的那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绯色衣裳的,则

    可她们十指相扣,是如此相得益彰。

    江伯在树下又坐了片刻,颇有些惆怅地想,送走故人的身影,似乎已经是他半生的宿命了。

    他本该习惯的,可离别总让人伤感。

    那群毛猴子若是知道了,恐怕又得失落很久了。

    想到这里,江伯支着拐杖站起身,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两人这些天的住处,打算将这里收拾一下。

    下次他再带新的毛孩子回来时,也就不会缺住处了。

    可当他推开木门,走到空无一人的桌前,却看见桌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一解开,里面零零散散,滚出来好些东西。

    胭脂,口脂,小木剑,纸做的金元宝,木制的大船只……甚至还有桃花饼,可谓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

    这些东西全都用盒子或是布条包裹得好好的,看得出来,也做了不少时候。

    秋澈制作一把弓箭,其实只需要五天。

    剩下的那五天里,她一直和李青梧在一起,制作这些留给朋友们的礼物。

    老朋友,和小朋友。

    江伯愣了很久,打开那装着桃花饼的盒子,捻了一块来吃。

    这饼是很好看的,还雕着桃花的印。

    吃进嘴,口感却乱七八糟的,江伯表情都扭曲了一瞬。

    一尝就知道,他吃的这块,大概率是秋澈做的。

    可下一刻,江伯又叹着气,笑了起来。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十年前,在他面前尚且年轻、意气风发的那位圣女沈潇。

    她也做过这样的鲜花饼,连口感都相差无几。

    话说起来——那叫青青的女娃儿,似乎和沈潇姑娘面容有些相似……

    江伯出神地看着窗外在此地四季常开的桃花树,见那桃花一如既往地纷飞落下,有些怅然地想。

    原来所谓离别……也并非只会留下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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