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前世
她说完这些,双方都沉默了很久。
秋澈抬了下手,最后在她脑袋上,安抚孩子一样摸了摸,轻声说:“没事的。”
“其实你不说的话也没关系,没有影响到什么。”
李青梧为她的举动微微一愣,勉强笑了下,只当她还在安慰自己。
秋澈平淡地转移话题道:“最近不是在忙着经营铺子吗,跟我聊聊,如何了?”
李青梧便也不再说下去。
她想了想,起身去了自己的书桌前,拿了几个本子过来,犹豫道:“我正要和你商量……我觉得,这几个铺子掌柜都得换。铺子近半个月的账都入不敷出。我寻访时,查到他们手上都有贪污。”
秋澈有些疑惑:“换就换了,你觉得行就可以。跟我商量什么?”
李青梧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因为是嫁妆,所以……如今是我们两个人的财产。”
才需要一起商量。
秋澈失笑:“我又并非真的是你夫君……这些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我对这些都没什么思路,只能负责旁听。”
李青梧垂眸,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
“我觉得这些铺子卖的东西都太普通了,都是些过时的胭脂水粉,连衣裳款式都很老旧,要么太贵,平民百姓买不起,要么太廉价,穿着都并不贴身舒适……这些也是铺子入不敷出的最大原因。”
在秋澈鼓励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补全了后面的话:“我想试试,寻人做些新花样儿。”
秋澈认真想了想,点头:“倒也不错,可以寻些有经验的手工人……”
“不是,”李青梧轻声打断了她,略有些羞赧道,“我是想,自己设计。”
她忐忑地补充道:“我对书画与刺绣方面还算擅长,所以想自己试试。”
秋澈诧异地顿住话头。
随即迅速道:“那当然也没问题。”
秋澈说完,忽然又想起,上辈子她也对李青梧说过,让她找找自己喜欢的事,不要总是围着自己转。
后来对方被她打包送到江南,似乎也真的听进去了她的劝,一直在做这些小本生意。
十年后秋澈位居丞相时,李青梧已经在江南打响了自己的名声。
她灵光一闪,问:“既然要做新款,自然也要有个新的名字。我听人说,凡是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名号,你要不要也给自己名下的商铺也取个名号?”
“这个倒是没想过,”李青梧像是没想到她会想的这么远,愣了下,但也没拒绝,试探道,“不若,你帮我想一个?”
秋澈假装沉吟片刻:“那就叫朱颜如何?”
这是李青梧上辈子的商号。
“朱颜……”李青梧喃喃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勾了勾唇,“好,那就叫这个吧。”
秋澈略带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李青梧又和她聊了几句关于整改店铺的想法,她打算先
关停铺子,从衣裳铺子开始改。
找几个帮工,将里面还能用的面料都选出来留下,试着用废弃的布料去做新款。
不论她说什么,秋澈都表示支持。
可计划定好了,该如何设计衣裳,李青梧还没什么头绪。
“若是要设计新式衣裳,你可以去找瑶台,”秋澈暗示说,“她向来对这些新奇事物的点子多,或许能对你有些启发。”
李青梧顿了下,目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秋澈一愣:“没有,不过月余。”
李青梧“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秋澈便在面前的纸卷上写了那句瑶台的暗语给她,告诉她有事可以直接走红袖招后门去找瑶台。
递过去时,秋澈有种仿佛时空错乱了的感觉。
上一世李青梧为她牵过的人脉线,这辈子,兜兜转转,竟然又由秋澈亲自牵了回去。
像是一个轮回,最后阴差阳错地闭了环。
李青梧捏着那张纸条,不知在垂眸想些什么。
很久,她低声问:“你真的觉得,我以女子之身经商,没有问题吗?”
她有时候看着秋澈理所当然的表情,时常也会有一种,女人这样做确实没有问题的错觉。
好像凡事都只需要专心去做,就一定能达成目标。
可她偏偏,又总是不自觉地被对方这种镇定淡然的神情所吸引。
秋澈顿了顿:“李青梧。”
这是她第一次,不喊公主,不喊殿下,也没有玩笑般地称呼“娘子”或者“夫人”,而是正正经经的一句大名。
李青梧不自觉就挺直了腰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先出口了:“嗯?”
“不要总给还没发生过的事设想结局,”秋澈淡淡道,“朝前走就好了。”
“就算真的有什么,也有我在你身后。”
她女扮男装参加科考都不怕,李青梧怎么经营个店铺,就这么畏手畏脚?
不知李青梧听没听懂她的意思,反正秋澈说完,她就又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秋澈伸了个懒腰,从她身侧走过去,道:“你忙吧。我先去洗漱。”
李青梧“嗯”了一声。
秋澈都走到门口了,又突然退了几步,拍了拍她的肩膀。
“关于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些——”
李青梧抬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眨了下眼。
这张脸露出茫然的神情时实在太有蛊惑性,即便秋澈不是男人,也被迷惑得思绪微妙停顿了一下。
她卡了一下,才重新转动起停滞的脑袋,接着说: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允许自己拥有一段不堪的过去,也该接纳自己走过的所有错路。”
就像她接纳自己上辈子走错的那段路一样。
“未来那么长,你还这样年轻,不会止步于
此。”
“——我们都不会。”
……
李青梧当晚又做了个梦。
这次梦有点长,也比上一次更清晰了。
她一抬头,看见自己正坐在公主府的卧房。
房间里空空荡荡,而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木梳,似乎在发呆。
李青梧下意识起身,想寻找什么。
但走了两步,她又反应过来,迟钝地想,她想找什么呢?
记不清了。
这是她嫁入秋家的第三个月。
也是秋澈与她分房而睡的第三个月。
她整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
……不管在忙什么,总归是见不到她的面的。
茯苓有时也在她面前叹气,难免露出几分怨念来。
这么久没有同房入寝过,旁人都知道,李青梧有多不得夫君宠爱。
刚嫁进门就被厌弃,实在是独一份的。
茯苓觉得驸马实在不通人情,哪怕在外人面前给殿下几分面子也好。
李青梧却不觉得。
她知道对方是为上次的意外而感到别扭羞愧,所以不敢和她碰面。
但没关系,李青梧想。
金銮殿上她为了保住秋澈性命,三拜九叩请求赐婚时,就已经决定好了。
哪怕知道对方是女子,她也必须嫁,这样才能平息那些丑闻谣言。
嫁都嫁了,就这样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被人发现与秋澈厮混在一处时,李青梧一开始其实也是惶恐的。
悲哀,惶恐。
又有种难言的庆幸。
庆幸李式确实如她所想,因此厌恶了她,也不再关注她了。
她嫁出了宫,离开了那个困了她十几年的牢笼。
她自由了。
嫁给秋澈之后,日子异常安宁。
——除了秋澈那个兄长经常会突然上门,莫名其妙和她闲聊搭讪,说着说着就突然想要占她便宜,又常被茯苓拎着扫帚乱棍打出门以外。
她和秋澈其实见过的面不多,三个月,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李青梧能做的,只有趁着她回府后在书房办事的功夫,偶尔敲门进去嘘寒问暖一番。
或是奉茶,或是端汤,又或是添衣。
可她以为的贴心,对秋澈来说,似乎是一种困扰。
有一次半夜敲响书房门,秋澈大概实在是忍不住了,放下笔杆,问她,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李青梧妥帖地福身,如同所有的,普通的妻子一般,规规矩矩地回:“妾身的事,就是服侍夫君。”
秋澈冷冷地说不需要。
她建议李青梧出门左转,找找自己的事做。
说实话,李青梧那一刹那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几分怀疑。
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脸,想到对方少年的样貌下其实是个女子,这种怀疑又很快消
失了。
她意识到,
这样日久天长的温情体贴攻势,
对秋澈没有用。
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深宫里长大的女子,最擅长的事无非就只有那几样。
勾引,温情。
前者对秋澈不适用,后者对方根本不吃。
她便也歇了心思,不再频繁出现在秋澈面前。
只是偶尔看着对方忙碌充实的身影,心中也会有那么几分隐晦的羡慕。
羡慕同为女人,秋澈却可以随时随地走出这方天地,拥有自己的俸禄、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依附于男人而活。
她学了十几年的教养礼仪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可她的心却说,她向往这样的生活。
但因为没办法拥有这样的生活,所以她的目光开始频繁地停留在了秋澈这个人身上。
她开始向往秋澈。
说不清是向往她的人,还是在向往她的人生。
后来闲来无事,出门闲逛时,她遇到了瑶台。
——这位其实在往后的岁月里,与她相处不多,却同样给了她许多宝贵建议的朋友。
大概是看出她在公主府里过得并不算如意,有一日,瑶台突然告诉她,她会算命。
那时她们关系已经相当不错了。
李青梧便也笑着回问:“那你算到过什么?”
瑶台意味深长地说:“我算过,你们会一世安稳幸福的。”
李青梧愣住。
瑶台又说:“别总是苦着一张脸,你们如今感情不好,也许只是,那个时机还没到呢?”
李青梧问:我们?
瑶台指指她,又指了指公主府,说:你,和你的“夫君”。
李青梧就笑,只当她在开玩笑。
常在后院的日子枯燥乏味,李青梧想到了那些陪嫁的铺子。
她听从了秋澈的建议,开始巡视铺子,整改店面。
期间又采纳了许多瑶台的建议,生意有了些起色。
秋澈也因此,与她的关系拉近了些,时常问问她生意上的情况。
瑶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李青梧抿唇笑着,依然没说信,只是莫名的,也对她这个毫无理由的“预言”升起了几分希望。
但生意着手做了一半,还有许多方面未曾落实,就在她几乎真的以为,日子会像瑶台所说,一日日变好时。
秋澈忽然带来消息——
她要李青梧离开京城,去江南的秋家老宅。
李青梧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只是刚升起的,满心对未来的期许,忽然都落了空。
她看着这个嫁了近半年,却很少正眼看过她几次的“夫君”。
再一次对自己感到了挫败。
她名动京城的才貌、温柔体贴的性情,向来是掌控男人心的利器。
可偏偏,秋澈是个女人。
在
秋澈面前,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
所以秋澈要她走,她甚至没有理由反驳对方,也没有理由质问一句为什么。
更没有理由选择继续留下。
于是沉默片刻后,她选择点头,说:“好。”
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
李青梧走的那天,朝京下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
秋澈说要送她,于是李青梧便撑着伞,打算与茯苓一起等在秋府门口。
路过偏殿时,她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很大的争吵声。
听声音,像是秋澈和她的父亲。
——那个李青梧见得不多的“公公”。
茯苓悄声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
李青梧站在雪里愣愣的,很久没有说话。
她听见秋澈难得愤怒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疲惫:“若非是你们下药,我怎么会和她……怎么会不得不娶她进门?!”
“我已为你们所谓的计划做了太多让步,不要欺人太甚!”
争吵声里,还有秋初冬同样愤怒的谴责声。
李青梧却已经无心再听。
她脚步微微趔趄了一下。
直到此时,李青梧才知道,那天御花园中,秋澈原来并不是心甘情愿和她滚在一起的。
她也是被算计的。
那场荒唐的情‘事之中,中了药的,不止李青梧一人。
李青梧抬手,慢慢捂住脸。
有冰晶的触感落在眼角,一时间不知是雪花,还是泪珠。
她只是想笑。
因为觉得可笑。
可笑她这一生,一直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
连嫁的“夫君”原来也根本就不想娶她。
若非药物影响,哪怕那天李青梧再狼狈,以秋澈坐怀不乱的君子之风,恐怕也根本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她怎么现在才明白呢?
半晌,她听见茯苓喊她:“殿下。”
“您脸色有些不好,要不要……”
李青梧摇头,说:
走吧。
茯苓问:不等了吗?
李青梧没有再说话。
她披着一件白色狐裘,拎着一件包袱,就这样带着一个丫鬟一个侍卫,只身离开了秋府。
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那天的雪真的很大,离京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像是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挽留她的脚步。
只是她执意要走,没人能留。
于是往后十年,李青梧每一次回京的路程,都变得无比艰涩悠长。
如同这天一样,寸步难行。
永远都比预料之中,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