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求娶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根本没办法帮李青梧解毒。
秋澈说出这句话后,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得到李青梧的回答。
她说完就后悔了。
甚至没去看对方的表情,就这样轻轻拂开对方的手,转身离开。
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李青梧也果然,没有再出声挽留。
……
她又做了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的梦。
上次做完那个梦,虽然醒来就忘了大半,可梦中人的脸还是在李青梧心头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求了皇帝,出城踏青一趟。
又“恰好”赶在秋澈赶考那一日,悠悠回京。
只是这次,和第一次那个梦不同的是,这回的梦更长了些。
也更清晰、更有逻辑了些。
但仍然短促慌乱。
梦里的她也是这样,也是在太后的寿宴上,也是中了药。
也是这般毫无尊严地求着秋澈帮帮自己。
不同的是,地点不在这陌生的别院中,而是皇宫御花园里。
梦里的秋澈也拒绝了她的请求。
可不知怎么的,看着她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潮红。
最后她们还是滚到了一起。
那是旖旎又混乱的一场□□,李青梧思绪混混沌沌的,看不清晰。
再后来,是人群的脚步声。
是父皇黑沉沉的脸,是嫡母怨愤嫌恶的眼神。
是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
那镜花水月般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都带给她巨大的冲击。
随即场景定格在了她跪在大殿上,向皇帝叩首。
龙椅上的帝王浑身萦绕着低气压,看着烦躁至极。
皇帝是真的起了杀心——作为养在他膝下十几年的女儿,李青梧是看得出来的。
她像个无意识的游魂,飘荡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梦里的那个她唇瓣一张一合,吐出一句:“女儿自请下嫁秋澈,以堵悠悠众口。”
“只求父皇,饶过秋澈一命。”
皇帝暴怒,又大骂着罚她关了两个月的禁闭。
两个月后,她盖着红盖头、坐上了前往秋家的花轿。
新房之中,秋澈着一身新郎红袍,玉冠束发,唇红齿白。
用玉如意挑起了她的盖头。
梦境就戛然而止在她们对视上的一瞬间。
……
秋澈在院中坐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在查关于“过情关”的消息。
茯苓对她的神色始终说不上怎么好,也没问她进去那么点时间有没有干什么。
只是蹲坐在院子里的窗台下,恹恹地发呆。
然后被秋澈安排回宫跟皇帝告假,说李青梧身体不适要提前离席。
——这场宴会要到晚间才结束,秋澈只不过是领了差事、有了特权,能
提前退场罢了。
玉砚跟着她,看情况给秋澈传消息。
她最近武功长进不少,今日又是御花园宴会,皇宫的守卫反而并不戒严,否则先前秋澈也不会安排她去接李青梧,因此并不担心她。
瑶台也已经走了,作为红袖招的头牌,晚上她是必定要回去坐镇的。
玉明则回夜明城守着去了。
倒是几个新来的丫鬟还陪在一边,帮她整理从夜明城搜罗来的、关于南夷蛊毒的奇闻异录。
近日落时,秋澈终于看完了这些书。
说来并不复杂,三十年前,天下混乱,各方征战不休。
先皇是草根出身,却因识人善用,得了赵王、吴相两名左膀右臂,以一己之力统一了四个国家,是为大夏。
只剩下两个,便是南夷与北匈。
先皇自立为帝后,刚开始那几年也是不停地打仗。
可奈何北匈人个个骁勇善战、野蛮不讲理,南夷人又以蛊毒闻名,个个都是心眼子,最擅长使阴招。
犹如啃不下去的硬骨头和卡在喉咙里不上下的鱼刺。
几年下来,不仅没把两国打下,还掏空了本就不多的国库。
于是太后执政后,便做主与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协商五十年以内互不侵犯。
南夷两国也得以休养生息,近十几年都没过什么异动。
而在百年前,南夷也曾靠所谓的蛊术统一中原,成了那些年的霸主。可后来遭了反噬,地位又一落千丈——
毕竟,靠蛊术是治不了国的。
关于过情关的消息,确实也只存在于南夷传闻中。
秋澈翻了一下午,只看到了一句提到过情关的。
那是一本南夷的野史话本,上面讲到,只要以南夷“天定圣女”
的血液融入迷迭香,便能制成让人体会到肝肠寸断痛苦的过情关。
秋澈想起了李青梧从前随手掏出的迷药“折骨草”
。
那时候她就奇怪,对方怎么会有南夷的东西?
这么说来,难道她真的和南夷有些不可言说的关系?
这所谓的“天定”,又是什么准则?
正沉思间,只听门内轻轻咳嗽了一声。
秋澈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又始终留意里面的动静,当即就听到了。
想到她出来不久后,里面就沉寂了下去的动静,想必李青梧当时应当是昏睡过去,现在又醒了。
秋澈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门前,犹豫地蜷缩了下手指,半晌,扭头对一个丫鬟道:“去请陈先生来,再把一直煮着的补药端过来。”
情‘欲之事伤身,何况是这种虎狼之药。
秋澈没法帮她什么,只好做好善后工作了。
——以及,没错,陈回春还没被送回去。
原因自然是秋澈怕李青梧又出什么状况——虽然陈回春一再强调,若真的是过情关,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作用,也还是被秋澈客气地强行
留了下来。
陈回春当时:“……”
被绑架的原因,似乎找到了。
这群女土匪原来都是跟着土匪头子学的!
丫鬟福身:“是。”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不用了。”
秋澈面前的门被打开。
李青梧披着一件长衫,唇色还是白的,满脸疲倦。
但看起来,蛊毒的药效已经过了。
她看了秋澈一眼,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吐出了那个称呼:“秋公子。”
“进来聊吧。”
秋澈深叹了一口气,示意丫鬟们继续整理书卷,转头踌躇着,踏进了屋内。
李青梧在床榻边重新坐下,扯了扯身上被当做披风的长衫,像是有些气力不足般闭了闭眼。
身后的床榻已经被整理干净,看不出丝毫先前糜乱的痕迹。
秋澈斟酌着,先开了口:“殿下,您应该发现了,你的状况不同寻常。这不是普通迷药……有八成可能,是南夷的蛊毒,过情关。”
出于李青梧的名声考虑,也为了避免知道的人太多会泄露出去,秋澈没有请第二个大夫来确诊。
但陈回春都这么说,那就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青梧靠着床头,眼睫微微一动:“……过情关?”
“是。”
秋澈简洁地解释了一遍,又低下头,道:“此事说起来,还是我牵连了公主,个中复杂不便言说——但若殿下愿意,我会为殿下找位家世清白品性良好的男子……”
“秋澈。”
李青梧忽然开口,轻轻打断了她。
秋澈闻声抬眼。
“我们成亲吧。”
“……”
秋澈差点扯断了腰间的玉佩系扣。
她窒息了一瞬间:“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与她相反,李青梧显得很平静,她点点头,道,“我说,我要和你成亲。”
“……”
秋澈艰难道:“是殿下忘了我们方才说过的话了吗?微臣……是个女人。”
李青梧没说话。
她上下扫了一眼秋澈,看样子不像是相信,也不像是不相信。
秋澈默了默,伸手抹掉了自己的假喉结:“这个,假的。”
然后迅速解开衣扣,摸出垫肩的两块木头:“这个,也是假的。”
“声音……”秋澈说着,将男人的嗓音又压了回去,用了自己很久没用过的女人本音。
清透,明亮,平稳。
一如本人。
但也确实是女人的声音无疑。
“也是假的。”
“至于胸——”她镇定地把木头又垫回去,又一一贴好喉结、变回男人的声音,一边系衣扣,一边道。
“都看了这么多了,殿下总不至于连这也要看吧?”
李青梧呆愣的眼神闻
言一动,不知为何,耳尖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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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不信,你不用这样证明。”
“既然如此,殿下还是不要拿婚姻大事与臣玩笑为好,”秋澈垂首道,“我已将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殿下,但求殿下能在心中饶恕我几分。”
“不用饶恕,也不是玩笑……”李青梧呼出一口气,见秋澈始终低着头,顿了顿。
半晌,她轻轻道,“罢了,你先坐吧。”
“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
“殿下请说。”
“我此次中毒,与你有关?”
“……是。”
“是谁要害我?”
秋澈沉默了下,低声道:“是我父兄,为了用计,让你不得不嫁给我。”
其实这本不该说出来的。
毕竟如今是她亏欠李青梧,此话说出来,就又在对方手中多了个把柄。
可她又怕不说,李青梧还要傻乎乎地非与她成亲。
告知她真相,一是因为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二则是,让李青梧知难而退。
李青梧微微蹙眉:“为何?”
“长公主受尽宠爱,刚及笄便被破格封为正一品长公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秋澈低低道,“秋家苦落魄久已,我父亲太想一步登天了,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虽说这念头来的实在是有些突兀了。
秋初冬到底是凭什么能肯定,公主一定会在这场阴谋之下嫁给他呢?
难道不怕被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抄家吗?
秋澈思索这个问题时,李青梧也诡异地安静了须臾,随即若无其事道:
“我明白了。”
“第二个问题,”李青梧踟蹰了下,还是小声问道,“你为何,要扮作男儿身呢?”
秋澈思绪中断,眼眸微微一动。
她扯了扯嘴角:“无非是因为父亲重男轻女之类的,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却不想一错再错至此……”
“但总之,不管如何,我虽被迫欺君,也不会叛国通敌就是了,殿下放心。”
李青梧点点头,又不解道:“可……你就这样告诉我了,不怕我说出去、或是以此来要挟你吗?”
女扮男装参加科举,那可是欺君之罪。
一旦被皇帝知道了,是要诛九族的。
别说这从六品的官职了,到时候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
“……公主会说吗?”秋澈反问。
李青梧缓缓眨了眨眼:“这可说不准。”
秋澈于是也无奈叹气:“那便是我命该如此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一同笑了起来。
屋中氛围顿时轻松了不少。
秋澈以为李青梧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正要再开口,却听她又道:“所以,你考虑得如何?”
“什么?”
李
() 青梧笑笑:“成亲——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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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梧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那你又为何不愿同意呢?”
“我是女子,”秋澈苦涩一笑,“你嫁我,若有朝一日我女扮男装之事被陛下发现,你作为我的枕边人却没有发现……实在是说不过去。”
“若我身败名裂,你也极有可能会随我一起,被世人唾弃。”
这理由其实三分真,七分假。
确实有怕被发现的原因在里面,不过上辈子秋澈装了十年都没被人拆穿,因此倒也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更多的,是她不想让李青梧再步上上辈子的后尘。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于是她只能以女扮男装做借口,试图再次劝退对方。
“我非良人,你嫁我,什么都得不到。若说是对我有好感……可如今你也知道我是个女子,家中关系又如此复杂,未来注定颠簸不定,给不了你想要的平安喜乐。”
她是真的在很认真地劝李青梧知难而退。
李青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思索着,斟酌了须臾,开口道:“我要嫁你,并非全是为了你。”
秋澈表示洗耳恭听。
“你说你为了活下来,女扮男装才走到今日……我的处境,实则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秋澈诧异地眨了下眼。
但她诧异不在于李青梧的话中内容,而在于李青梧这样突然坦白的态度。
在她没注意的地方,李青梧攥着披风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然后轻轻道:“不怕你笑话,我……实则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受尽宠爱,父皇确实喜欢我,但就像喜欢一个,精致、乖巧、听话的木偶。”
“一旦我没有顺着他的心意行事,轻则禁闭,重则……罚跪、鞭刑。”
说到这里,秋澈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将目光看向她身后。
李青梧又笑笑:“看不到的……宫中擅刑者数不胜数,不留痕迹的鞭刑,有一万种办法。”
“不疼,但磨人——磨得刻骨铭心。”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之所以要完美,是因为他好面子,又必须用完美和荣宠的表面,来笼络朝臣的心,表达对他们的重视。”
看,我把这么宠爱的女儿都送给你们了,你们还不对我忠心耿耿的话,岂不是太过分了?
“而我,只是他手中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罢了。”
秋澈默了默,有些不是滋味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从上辈子李青梧被她送去江南冷落十年、皇帝却只是随口问过几句的态度来看,她就有想过,李青梧也许不是传闻中那么受宠。
而这一世,当在御花园中听到李青梧那句“不是很怕”时,她也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 可她没想到,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长公主,私底下连出入都被严格监视,毫无自由。
说难听点,甚至比不过一个普通宫女。
“所以,你想嫁给我,其实是想摆脱这份控制?”
秋澈停了一瞬,委婉道,“可秋家,应当也好不了多少。”
“是,”李青梧利落地点头,“实不相瞒,此次宫宴,我父皇请了众多官家小姐公子,一部分是为了给我择婿,一部分是为了给你赐婚。”
“我?”
秋澈面露疑惑,“皇……陛下没事要赐婚给我干什么?”
好险好险。
差点一句皇帝老儿就蹦出来了。
当然是为了让你快点娶妻,好绝了我这份心思。
李青梧在心中默默道。
但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接着道:
“我本就在纷争中心,若此次不嫁给你,很快也会被安排嫁给别人。”
“与其嫁给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做暗线,倒不如提前嫁给你……至少,你还有张脸能让人赏心悦目。”
李青梧想起什么,又温和地笑笑,缓缓道:
“何况秋家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从一个熟悉的地狱踏进另一个陌生的牢笼……”李青梧顿了顿,玩笑道,“至少,还能让我感到几分新奇?”
秋澈无奈:“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
“秋澈。”
李青梧抬头看她,鬓间长发散落下来,衬得她本就清瘦的脸更加苍白起来。
秋澈回视之。
“失去感知,变得麻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慢吞吞的,说:“我只是,想有感知地活着。”
见秋澈愣神,李青梧又垂下眼,细声细气道:“何况,你既然是女扮男装,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话,就不可能会娶妻,那若是我父皇强行为你赐婚呢?……我们已经知根知底,成亲,对双方而言,都不会吃亏。”
两厢沉默许久,秋澈胸膛起伏了一下,低声道:“……好吧。你说服我了。”
李青梧也勾了勾唇:“这么说,你同意了?”
“……算是吧。”
秋澈迟疑道:“不过,臣还是要问一句,公主要与我成亲,确定只是为了合作?”
李青梧抿了下唇,观察着她的表情:“你希望不是吗?”
秋澈没说话。
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李青梧便笑了下,平静道:“……那便是。”
秋澈下意识略过那个“便”字,听到答案,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
最主要是,她总觉得自己处处都亏欠了李青梧。
对方若是已经确定对她没有其他想法,而是因为急着找个顺眼的人嫁了的话,那么合作一把,能让她脱身苦海也无妨。
就当是弥补秋澈先前屡次三番的决策失误了。
“既然目的一致,那么有些事,臣还是话说在前头比较好。”
李青梧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示意她说。
“以五年为期,”
秋澈算了算,道,“五年之后,若我没有位极丞相,你我便和离。”
“我放你自由,也不会叫你父……陛下知道你的行踪,你可以放心离开。”
“而在此期间,你我若是遇到顺心意的良人,也可暂停合作,随时离开。”
秋澈说到这,又看向她,问:“如何?”
李青梧诧异:“你……想当丞相?”
秋澈反问:“不可以吗?”
李青梧静了静:“如今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吴相一手遮天,你……又是女儿身,一定要淌这趟浑水吗?”
秋澈又道:“女儿身又如何?我志不在闺阁。”
而在高堂。
“所以我说,殿下,你得想好了,”秋澈摩挲着玉佩边沿,平静道,“嫁给我,什么都没有,还要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李青梧哑然,好半天才转过视线,低声道:“……好。”
秋澈没听清:“什么?”
李青梧于是又回头看她,清透的小鹿杏眼平静地注视着秋澈,认真道:“我说,好。”
“我会帮你。”
她看不懂秋澈眼中的星火。
可这是秋澈。
所以对方眼里的火光似乎也在一瞬间,点燃了李青梧这颗沉寂了多年的心。
开始一下,一下地跳动了起来。
——如果这是秋澈想要的,好像,也不是多么离经叛道的目标了。
她会帮她,助这星火燎原。
……
既然确定了要合作,自然也要协定一下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
以及,如何能让皇帝同意赐婚。
两人于是又商量了片刻,起身离开前,秋澈顿了下,仍旧开了口:“蛊毒一事,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青梧低头去看自己的绣花鞋,轻声一叹:“得过且过,船到桥头直吧……反正,暂时也死不了人。”
也确实别无他法了。
秋澈无言以对。
心中却愈发愧疚,决定不管如何,哪怕无法解毒,也要想尽办法让对方的蛊毒发作时能好过一些。
转身时,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自从她坦白自己是女子后,李青梧面对她的状态,似乎反而更轻松了些?
……
回到秋家时,夜幕已经降临。
秋家父子两个还被关在大理寺里,但柳夫人只接到了父子俩犯事被关押起来的消息。
听说她回来了,便慌慌张张来找她:“你父亲和兄长呢?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你回来了,他们还在宫里?”
秋澈堂而皇之地坐在秋哲的院子里,提笔写信,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就要问父亲和兄长自己了。”
柳夫人质
疑道:“说谎!你和他们同去的!你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澈似笑非笑:“夫人这话说的有些武断了,听人说这是件大案子——而我只是个从六品小官,又怎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
柳夫人皱着眉打量了她几眼,冷哼一声,转身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约莫是凑银子去打听消息了。
她走后,秋澈不慌不忙地写完了信,将信纸用飞鸽传走,随即起身,离开了空无一人的院子。
途中看到府中匆匆路过的下人,也仍面不改色,径直朝王姨娘的住所去。
她想起,十一年前,秋府走水时,似乎也是这样乱成一团的。
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从小身为庶子,父亲对她的要求就总要比嫡子秋哲更严格一些。
有时秋哲犯错,赖到她头上,她无需辩驳,就会被偏心的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王氏总和她说,这是是对她心怀期许,寄予厚望,所以才会格外严厉。
秋澈深以为然,也一直是这样相信着的。
——因为七岁的小秋澈并不知道,除了相信这个理由,她还能怎么面对父亲严厉的那张脸。
直到那场意外的走水,彻底打破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十一年前她七岁,秋哲八岁,都是要入学的年纪。
当时秋府尚未落败,是她的祖母——上一代的秋府掌权人林曦,刚刚去世的第三年。
按大夏律法,家中有亲人去世,眷属需守孝三年,才能入学或科考。
秋哲以这个理由拖了三年没有入学,直到守孝结束,拖无可拖。
他闹着不肯上学,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叫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然后打翻了烛台。
当时秋澈正站在一旁,站在王氏身边,听着秋哲的哭喊声,低眉顺眼。
心中却在想,为什么父亲要在兄长五岁时就让他入学。
为什么从没有和自己提过。
然后桌布被秋哲一手拽翻,烛台倒下来时,正正砸在她手腕处。
王氏惊呼着扑上来给她灭火,但烛台又迅速点燃了其他物品,火光连天,烧成一片。
秋初冬迅速抱起两个儿子跑了出去,看都没看一眼落在身后的王氏。
火灭了之后,秋初冬第一个检查秋哲的伤势。
见他无碍,便又转而去扒拉秋澈的衣服。
——然后看到了秋澈的缠胸布。
七岁的孩子,按理说还没有开始发育。
可王氏向来小心谨慎,处处留意,生怕被秋初冬发现异样,提前便给秋澈裹上了。
秋澈记得,面前的父亲先是一脸担忧,接着表情凝固。
然后派了两个嬷嬷,不顾王氏的哭喊,去扒了秋澈的衣服,检查了她的身体。
结果当然是不喜人的。
乍然得知养了七年的儿子是个女儿,秋初冬的脸都黑了个彻底。
秋澈的头被母亲按着磕在了地上。
秋初冬怒气冲天,当即就要把这对母女都赶出门去,秋哲也在一旁,虽懵懂无知,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却恶劣地拍手叫好。
但最后,这个决策被姗姗来迟的柳夫人拦住了。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秋初冬也嫌被骗了这么久,丢脸,不肯告诉她。
柳夫人便无视了跪在地上的母女,温声劝着秋初冬:既然秋哲不肯入学,不如送秋澈去吧。
反正两个孩子还没张开,容貌也很像,年岁又差不多。
这样皆大欢喜,不是吗?
秋初冬考虑了很久,终于点了头。
秋澈就这样顶着秋哲的名字,在国子监上了八年的学。
但当时的秋澈母女还是没逃开一顿罚。
她跪在地上,看着母亲替自己受罚。
长板一下一下落在王氏身上,打得皮开肉绽,打得七岁的孩子心底发凉。
那时的秋澈看着手腕上蝴蝶一般振翅欲飞的伤痕,茫然地想:
明明是哥哥做错了事,为什么她要跪在这里?
为什么最后受罚的是她的母亲?
——从那时起,她觉醒了一丝反抗之心。
也是从那时起,秋初冬一不顺心,就对她们母女非打即骂。
把王氏打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把秋澈骂成了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在国子监那几年,秋澈一直表现得平平无奇,不想顶着秋哲的名头引人注目。
私底下却疯狂地读书,拼命汲取一切能吸收到的知识。
她的身体腐败不堪,她的精神充实饱满。
当时的秋初冬可能也没想到,后来的秋澈会一举考上状元。
所以当秋澈向他索要银子参加科考时,他也是抱着一种“能考上就有俸禄拿,秋澈的俸禄就是他的俸禄”
的随意想法,没有追问她填的是谁的名字。
而恰好秋澈也抱了一分私心,参考时写的是自己的真名。
她想让父亲看看,真正优秀的人到底是谁。
——但说到底,也只是孩子般的赌气罢了。
于是才子“秋澈”
,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那阴差阳错般的一个决定,也让她彻底扭转了之后的人生。
不再是她需要费尽心思顶替兄长,而是兄长,需要绞尽脑汁地顶替她的功名。
但直到今日,秋澈都想不明白,那一次,究竟是柳夫人刻薄之中突然的良心发现,还是只是因为太过溺爱孩子,才顺势将秋澈推了出去。
毕竟后来十一年里,柳夫人对她们母女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也不是假的。
人心,真是一种莫测的东西。
想到这里时,秋澈停下了步子。
她看见玉砚扛着那个妃色麻袋,站在王姨娘院前,一脸郑重道:“主子,都好了。”
秋澈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她视线上移,一言难尽道:“你怎么……还留着这个麻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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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澈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的麻袋,又看了看一脸理直气壮、甚至写着“求夸奖”三个字的玉砚:“……”
无言以对。
算了,这姑娘开心就好。
……
王氏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栋陌生小院里,还惶恐了许久,一直到见到秋澈,才勉强安心。
她语气带着嗔怪道:“你这孩子,你父兄正不知出了何事,你怎能在这个关键时候与我胡闹?快回秋府中……”
“娘,”秋澈顿了顿,换了个称呼,“母亲。”
王氏疑惑,看出她表情不对:“……怎么了?”
“若我和秋初冬,您必须选一个呢?”
秋澈咽喉滚动了一下,语气仍然平静,“若我和他,和秋哲,必将闹得你死我活呢?”
“你选谁?”
王氏震惊许久,一把握住她的手:“傻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们是你父亲兄长,你是女儿身,你的功名也是迟早要给你兄长的……”
秋澈打断她:“连你也这样想?”
王氏愣住:“不然呢?你总不能一辈子女扮男装,不嫁人生子吧?这成何体统?!”
“正是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我这一路才走得如此艰难,所以我才要入这名利场。”
秋澈冷漠道,“我要平步青云,我要权势滔天……我还要他们家破人亡。”
王氏激动起来:“你快别胡说了!闭嘴!”
“既然也知道这条路难!为何你偏要走!这是大逆不道!是欺君之罪——”
“被践踏的滋味我尝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而尊严,是上位者才有的特权。”
秋澈一字一句,很轻,又异常坚定道,“我宁愿死于前往顶峰的路上,也不愿意被蝼蚁踩在脚下。”
“母亲,您今日,必须选一个。”
“选了我,就不要再回去。”
“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
王氏震撼地看着她,像是刚刚认识她一般。
许久,她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了床榻上。
她喃喃道:“你……你,你让我想想。”
“让我,冷静一下。”
秋澈点头:“我只提醒您一句,别因为在牢笼里待久了,就忘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自由的。”
曾经的王氏,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被秋初冬见色起意、强娶抬进府中做妾室后,又在不该缠足的年纪,因为秋初冬一些特殊的癖好,被生生打断了一双脚骨。
刚到府中的王氏也是整天寻死觅活,不愿留下。
可一双三寸金莲困了她一双脚。
好像也就这样,困住了她的一辈子。
() “……”
片刻,刚关上的门忽然又被打开了。
秋澈出现在门后:“哦。对了母亲。”
王氏茫然地看过去。
“有件喜事忘了跟您说。”
王氏:“啊?”
秋澈:“您要当婆婆了。”
王氏:“哦。”
下一秒,王氏回神,心跳都停了一拍:“……啊???!”
我要当什么了,你再说一遍?!
但秋澈恶趣味地公布完这个消息,已经重新关上门,飘飘然离去了。
……
宫宴后的下午,秋澈受到了皇帝的传召。
她换了一身官服,随福子一同入了宫。
在宫道上碰见就两位大宫女,双方见礼后交错而过。
福子笑眯眯地跟她介绍道:“秋大人,方才那两位,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两位姑姑,明叫涟漪和莹雨……娘娘不愧是后宫之首,御下有方。不仅长公主殿下教养得知书达理、才艺双全,连手下的掌事宫女都进退有礼呢。”
是吗?
秋澈想起御花园中撞见的那荒唐一幕,微微笑了下,没说话。
福子一路热情的态度,以及那句“大人”的称呼,已经让秋澈明白,她的计划成功了。
果不其然,他刚踏进御书房,便听见里面皇帝抚掌大笑的声音:“妙啊!太妙了!”
秋澈面色如常,装作无知状,俯首作揖道:“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来人,赐座!”
李式立刻起身,一边从龙椅上下来,欣慰地握住她的手,一边开怀笑道,“爱卿,你可给了朕一份大大的惊喜啊,你说朕要怎么赏你才好——”
“陛下,在说什么?”
秋澈先是一怔,随即面露茫然。“微臣不太明白。”
演得真是十分自然,毫无痕迹。
李式一脸“你还装”,随即从桌案上拿起那本被观看过无数次的奏折,递到她面前:“这是你一个月前呈上来的——就是你在宴会上说,自己递过的那份折子,是不是?”
秋澈伸手接过,展开看过一遍奏折内容,才点头道:“是。不过,陛下不是没有看见这份奏折吗?”
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和这句话,显然让李式有些尴尬。
对方咳了一声,笑意也收敛了些。
但语气还是高兴的:“那不重要——爱卿若是早说这折子上写的是这些,哪还能耽搁这么长时间?朕也不会因为你这么久没上值而生气啊!”
李式说着,又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卿奏折所言,皆是朕所想!爱卿,你可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澈在心里懒洋洋翻了个白眼。
老皇帝,尽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要是不提,李式能想到这些制衡世家和官宦之间的办法吗?
还蛔虫呢……到底是在夸人呢还是在骂人呢?
面上却一片恭敬:“陛下言重了。”
君臣两个又就着律法问题讨论了一番,
秋澈始终只围绕表面,
围绕“打击世家大族”来谈,不动声色地劝皇帝给自己放权更多。
她要的不止是制衡世家,制衡丞相,还要修改更多。
只有皇帝点了头,她才能放手去做——到时候被人置喙议论,她都可以以一句“陛下允许的”堵回去——谁敢对皇帝有意见?
李式也果然被她绕了进去,聊到高兴处还自顾自大笑了一阵,随即拍桌道:“好!爱卿真是良才!朕的良才啊!”
“陛下过奖了。”
皇帝摸着胡子想了想,语出惊人:“既然爱卿对修律一事如此有想法,不如朕也将此事交给你来查办如何?”
不等秋澈回话,他又摸着下巴思忖道:
“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是委屈你了,也不便于来往宫中……朕本就想提拔提拔你。不如这样,你接下这差事,朕许你自由出入宫中的特权——你若办得好,朕便升你为从五品侍读,如何?”
侍读、侍讲都是从五品,月禄米就有50石,俸禄2万文。
秋澈上辈子也做过这差事,只是时间线要在三年后了。
她提前了大夏律法变法的时间,升职的时间也随之加快。
一个月就由从六品变成从五品,真是前所未见。
但这也代表,她距离那青云路之巅,又更近了一步。
秋澈并未推脱,她要入朝堂,就不能怕引人注目,皇帝的看重反而是她的保命牌。
因此当即面露惊喜,跪谢了皇恩。
但叩谢之后却没有立刻起身,反而露出几分欲言又止来。
李式察觉到什么,笑着挑眉问:“怎么,爱卿还有话说?”
只见秋澈踌躇片刻,拱手道:“回陛下,臣还有一事,望陛下成全。”
李式心头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咳了一声:“什么事?你且直说吧。”
“微臣对长公主殿下一见倾心。”
秋澈面露几分怀春羞涩,像是不好意思般低下头,声音却慷锵有力,“想……问问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若殿下没有意见,求陛下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