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吧
“主子,”玉明福身道,“秋老爷派人来请您去一趟前厅。”
秋澈也不抬,换了本书接着看:“不去。”
玉明担忧道:“我看秋老爷今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主子,当真无碍吗?”
她和妹妹才来府上两天,但也能看出秋初冬并不看中他家主子,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是阳奉阴违。
她自然不希望主子受他人桎梏,就怕主子若是一时意气用事,日后恐怕会后悔。
“他生气,是因为我当着外人的面下了他宝贝儿子的面子。”
秋澈笑了下,眼底却带着几分嘲讽道,“放心,如今我不比从前,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他还要仰仗我把秋家发达壮大起来呢,不会对我如何的。”
玉明这才放下心来。
秋澈喝了口水,问:“其他的稍后再论,三日期限将至,我这几天看你们二人各有所长。你似乎更擅算数,与人交流颇有大家风范。玉砚则心性纯良,不善言辞,却于习武一道上有些天赋……”
见两人都一脸懵懵懂懂,秋澈有些无奈:
“我的意思是,今后你便做我身边的管事,负责情报收集与人情往来、经济盈利。”
“玉砚则从明日开始正式习武,待他日有所成,就是我麾下第一位女侍卫。”
玉明听了,有些呆怔:“奴……属下对公子的安排没有意见,但玉砚一介女子,如何当得侍卫?”
“我可以。”
玉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倏地开口,一板一眼地对玉明道:“姐,我可以的。我喜欢练武,我能当侍卫。”
玉明皱起眉,为她莽撞失礼的出现。
她拉着玉砚往后,刚要说话,秋澈却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平静地打断道:“她既然有这个天赋,也有这个决心——那为什么不让她做?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什么不能?”
“可……”
“玉明,”秋澈轻轻道,“我说过,我要的不是丫鬟,是下属。”
“但你猜我那天在牙行,为什么不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反而选了你们?”
对啊。
为什么选了她们?
明明那么多人里,她们应该是最不起眼的两个。
玉明愣了下:“主子……”
“出于某种直觉,我觉得你们不会甘心将来某一天被一位贵公子或者有钱老头看中买回府中,做一名永远也出不了后院的丫鬟、或者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脔宠。”
两姐妹闻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买下了你们。”
“但你们的去留始终自由的,我不强求。这一点我很早就说过了。”
秋澈揉了揉眉心,又问道:“所以,既然我没有看低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要看低自己呢?”
“记住,先将自己低人一等的人,也会永远低人一等。”
“我不希望以后再在你们这里听到‘我是女子、所以不能’这样的话。明白吗?”
玉明默默闭了嘴,若有所思。
倒是玉砚语气上扬,飞快回道:“明白了公子!”
秋澈挥手道:“回去好好想想吧。”
“明日一早,给我你们的答案。”
……
“你好大的威风!”
玉明玉砚刚出去,秋初冬便阴沉着脸带着身后的管家,踏进了秋澈院中的大门。
“不过是如今有了个官位傍身罢了,便不把你爹我放在眼里了?请你过去都请不动,是不是还要我八抬大轿把你抬过去?”
秋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父亲若是愿意,我没有意见。”
秋初冬一哽。
见她仍然稳坐如山地坐在那里看书,也不像从前一般规规矩矩地出来迎接,他面上不免有些难堪。
秋初冬冷哼一声,抬步踏过门槛,自顾自地在一旁的首座上坐下,道:
“亏为父之前教过你,为人子女、兄弟者,当恪守本分,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恭敬。”
“从前你还做的不错,怎么今日却如此不知礼数,这实在是——”
“实在是大逆不道,对吗?”
秋澈抬眸,轻讽道,“父亲今日过来,若是只是为了说些教训我的话,那大可不必。我明日与人有约,今日要早些歇息了。恕不远送。”
“你!”
秋初冬气急败坏、拍桌而起。
刚要怒吼出声,又仿佛被谁掐住了喉咙般突兀地顿了顿,“与人有约?谁?吴公子?”
秋澈端着茶水送到唇边,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父亲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秋初冬犹豫了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吴易起?还和对方关系这么好了?
半晌,见秋澈根本不回话,恍若未闻,秋初冬又尴尬地坐了下来,捋了捋胡子。
他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气却略有指责:
“是为父方才激动了。可你既与吴公子交好,为何不早点说?害为父今日在他面前跌了好大的面子。”
“是我害的吗?”
秋澈却不紧不慢地反问,“若非秋哲非要嘴贱,在我金榜题名归家之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嘲讽我,吴公子又怎会对秋府印象极差?”
“父亲。”
秋澈放下茶杯,抬起眼皮与他对视,平静道,“不只是秋哲,您也该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了。听见他的叫骂,您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帮着兄长指责我,这难道也是对的吗?”
秋初冬忍了忍,讪笑道:“那不是我一时心急吗?为父其实还是很把你放在心上的……”
“哦?”秋澈状似疑惑,“既把我放在心上,为何我金榜题名归家时,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出来了,我娘还不见踪影?”
“你明知道我最看重我娘。”
“……该不会,”秋澈看着他的表情,慢慢补了一句,“在哪里做着什么洗衣做饭的粗活吧?”
秋初冬脸色一僵:“怎么会……可她毕竟是妾室,又总是一身病痛,也不常见人。这大喜之日,我怕她出来后莽莽撞撞,总咳嗽会冲撞到了你,所以……”
“你我都心知肚明,”秋澈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你只是觉得她上不得台面罢了,在你心里,她是你当初强行抢回来的,比不上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比不上那个一无是处的孬种。”
她淡淡道:“父亲,你该承认是你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而不是找尽拙劣的借口,又企图让我为你继续卖命。”
“秋澈!”
秋初冬终究还是没忍住,吼出了声:“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般放肆!一口一个秋哲,还敢骂他嘴贱……他是你兄长!我是你父亲!你需以父为天!我要说什么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教!”
“……”
秋初冬一时气血上头,面红耳赤地又指着秋澈骂道:“再说了!什么叫卖命!我是为了你好!我让你读书让你当官,有什么不对吗?!你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扭头回来指责你爹我的不是!天下就没有这么做人子女的!”
“我就算让你卖命了又怎样?你是我秋初冬的种,难道还想喊别人爹不成?!”
怜珠阁的大门敞开,管家立在门口,听着这对父子俩的争执声,头也不敢抬。
玉明玉砚站在更远的院门口,隐约听见里面的争吵,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阻止。
院子里有短暂片刻的死寂无声。
两人一坐一立,对峙许久。
秋初冬喘着粗气,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失态。
可奇怪的是明明他在愤怒,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矮了他一头的秋澈,身上的气势却仿佛更令人胆寒。
“……原来如此。”
良久,秋澈笑了一声。
秋初冬说完就后悔了,想起今日的种种异常,怕秋澈真的决定以后改口不叫他爹了。
没了秋澈的衷心卖命,秋家想要出头可是一件大难事。
见秋澈无缘无故笑出了声,秋初冬一愣,下意识恼怒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从前竟然也没发现父亲的每一句疑问听起来都如此好笑。”秋澈慢吞吞地开口,讥讽道,“您这几天夜不归府,原来是去兰笑坊学唱戏去了?”
兰笑坊是朝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楼,秋初冬最爱黄赌,除了毒以外都沾。
听出秋澈这是在阴阳自己只知道整日醉生梦死,秋初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咬牙道:“我不跟你计较今日之事,但我劝你尽快去跟吴公子解释清楚……若是让我知道了吴相因为此事对秋家不满,你就是秋家最大的罪人!”
说罢,拂袖而去。
“他还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玉明面上带着滴水不漏的笑脸将人送走,转头就没了表情,冷哼一声。
玉砚也难得不满,嘀咕道:“还罪人呢,要我看,若他们今日不闹事,也不至于惹得吴公子不满。真要说罪人,他和大公子才是那个罪人吧……”
玉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妹妹小声点。
玉砚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在自己主子院子里也说不得了,但知道姐姐向来比自己机灵聪慧,倒也没再说话。
她撇了撇嘴,转身继续去院子里练武了。
秋澈任由她们替自己抱怨,握着手中的书卷,始终没有说话,仿佛在出神。
良久,她起身。
侍候在一旁的玉明正发着呆,见状忙直起身问:“主子,要出门吗?”
“不,去忆红楼。”
忆红楼,是二姨娘王氏住的地方。
玉明玉砚住在这里几天,倒也见过两次这位秋澈的生母。
正如秋初冬所说,王氏形销骨瘦,整日缠绵病榻,咳嗽声晚上能传到隔壁的下人房里去。
但从骨相来看,年轻时至少也是个清秀的风韵美人。
秋澈从前常去见她,后来年岁长了,却渐渐地不去了。
一是秋初冬嫌王氏一身病气,又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正好那段日子又恼怒于秋澈流连书院,回家越来越迟,为了惩罚,便勒令不许她去看。
二是,随着年龄越大,读的书越多,秋澈就越见不得王氏小家子气的愁苦像——
就像现在这样。
王氏听闻她和秋初冬发生争执,忧愁地拉着她的手道:“他毕竟是你父亲,你别和他置气,好好和你爹道个歉,事情也就过去了……”
“娘。”
秋澈打断她的话,看了眼家徒四壁的房间,“采雀呢?”
采雀是王氏屋子里伺候的丫鬟。
王氏脸色一白:“应该是有事……出门去了吧。”
骗人。
分明就是看她好欺负,丢下她跑出去和秋哲逍遥快活去了。
从前云燕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但秋澈曾经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关注这些琐事。
其实蛛丝马迹都相当明显,甚至摆在了她面前。
“没关系,”王氏拍拍她的手,“娘一个人也很好。”
话音刚落,就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子。
秋府的下人不多,有些下人捧高踩低,脏活累活反而堆到了王氏这个姨娘身上。
这是王氏常年为秋府洗衣做饭、风吹日晒落下的病根。
“……娘。”
秋澈看了眼她被白布裹住的一双三寸金莲。平静的眸底翻腾着王氏看不见、也看不懂的炙热风浪。
“我们跑吧。”
“……你再说一遍?”
秋初冬震惊道,“长公主爱慕……秋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