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秋澈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穷极一生,终于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但就在她接下圣旨,刚成为丞相的那一夜,她的亲生父亲将她骗至后院,一碗毒药将她送上了西天。
第二日,相府火光冲天。
有个人背着她冰冷僵硬的尸体,从相府一路走到了安静无人的野外,直到将她入土为安。
……随后站在她坟前持剑自刎。
她闭上眼时,手中还握着半块梳子,秋澈下意识探头去看,于是血液飞溅时,那猩红的液体仿佛穿透了朦胧的梦境,落到了秋澈脸上。
她瞳孔一缩。
随即眼前走马观花一般飞逝的画面就这样在她面前碎裂开来。
浮生一梦,蜉蝣一生。
秋澈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片昏黑。
有光从窗台处透进来,撒在陌生又熟悉的卧房中,静静昭示着她已然重生的事实。
——没错。
秋澈死了。
但又活过来了。
从她死后到重生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亲眼见证了相府被妻子李青梧一把火烧光、随后持剑自刎的情形。
而此时,距离她重生醒来、回到十年前——已经过去了三天。
今年是贞丰十八年。
也是她成为状元、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那一年。
秋澈抬手,略有些疲态地盖住了双眼。
良久,她掀开被子下床,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18岁时的年轻躯体。
十八岁的秋澈和十年后的她没有太大区别,五官立体漂亮。
将眉毛画粗一些,就能伪装成一个气质绝佳的翩翩美男子,配上她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高的身量,简直毫无破绽。
女装时明艳,男装时清俊。
不日打马游街后,这张脸就会成为京中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唯一和十年后有所不同的,大概就是眼睛了。
一个久居高位、常年如履薄冰的人,与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眼神是不同的。
有一瞬间,秋澈好像透过这面昏黄的镜子,恍惚间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镜面的一刹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脸。
李青梧。
上辈子,秋澈怎么也想不到,官场沉浮跌宕十年,竟然未得一片真心。
最后竟是她从没正眼看过一次、娶进门后没碰过一根手指头的妻子李青梧,替她收敛了尸骨,还帮她报了仇。
甚至在她坟前随她自刎——
仿若殉情。
秋澈在这短短三天里思考过无数次,李青梧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但得出来的结论都只有一个:
她喜欢秋澈。
可这桩婚事,不是秋澈因为父兄要求,用了卑鄙手段才强求得来的吗?
李青梧不恨她都是好事,又被她冷落了十年——
听闻许多外人甚至都嘲笑她不受夫君宠爱,早晚要做下堂妇。
那她为何还会……
想不通。
那就不想了。
秋澈垂下眼睑,自顾自换了一身衣服,喊:“云燕。”
一个年轻丫鬟端着洗漱的水盆,从门外推门而入,福身道:“二公子醒了?殿试的时辰快到了,奴婢伺候您洗漱。”
“……嗯。”
今日是四月二十六,贡士们参与殿试的日子。
秋澈就着她的服侍洗了脸,期间时不时看她两眼,眼神奇怪。
云燕被他盯得有点毛骨悚然,又忍不住红了脸:“二公子,奴婢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秋澈应声收回目光,浅浅一笑:“没有,只是看云燕似乎比前几日都更水嫩了些。”
云燕脸色涨红,不明白往日只是闷头读书的二公子怎么突然夸起人来了,下意识摸了摸脸:“公子过奖了。”
秋澈仿佛没看到她春心荡漾的得意神色,将脸巾丢下,又姿态闲散地掸了掸袖子,道:“走吧。”
云燕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去哪儿?”
说完,她又懊恼地打了一下嘴巴,好像在后悔自己多嘴了。
好在秋澈没有计较,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殿试。”
云燕松了口气,又愣了一下:“公子不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吗?”
秋澈扯了扯嘴角,没应话。
云燕搞不清她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只好忐忑地闭了嘴。
秋澈走在前面,思索着这几日来整理的线索,再结合自己的记忆,已经将回忆中的十年前——
也就是如今的秋家状况,摸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秋家还是落魄的旧氏族,尚未因为她的高中而崛起。
她爹败光了仅剩的家产,整日醉生梦死,根本就不会关心她的科举殿试。
连她中了贡士的消息,也是大夫人派人去告诉他的。
她兄长则每日都跟一群纨绔混混为伍,溜鸡斗狗、不学无术,一个月里有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和她也谈不上有多大感情。
上辈子相处数十年,也不过是一直在利用她罢了。
至于大夫人柳氏?
秋澈是二姨娘王氏所出,以柳氏的气量,看她们不爽已经很久了,能容两人在府上好好活了这么久都是奇迹,怎么可能夹道相送。
而她生母王氏又是个姨娘,在如今这样一个规矩繁多、等级森严的时代,没有当家主人的吩咐,根本没有办法踏出院门一步。
且秋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已久,欠款无数。
偌大的宅院看着古典气派,却根本没有一点人烟味儿。
短短一段从院中到府外的路,竟然只有一个云燕拎着一个装了备考物品的盒子,陪在秋澈身侧。
秋澈想到这里,若有所思。
秋家只有后院有一辆马轿。但等两人到了马厩,马车却了无踪影,连看守的马夫也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是秋家从前落魄时的常态了,只是秋澈身居高位多年,见状也不免皱了皱眉。
云燕向来机灵,看她表情不对,立即巧言令色地上前去喊。
马夫打着哈欠醒过来,瞧见是秋澈,诚惶诚恐的神色瞬间变得不耐烦起来。摆手道:“马大公子今早骑走了,轿子开不了。二公子见谅。”
秋澈察觉到云燕用余光瞥了自己一眼。
但她还没说什么,云燕便跺脚怒斥道:“没听说二公子今日要去殿试吗?怎么能将马放给大公子?!你这厮知不知道轻重——”
马夫有些不悦,却还是耷拉着耳朵听完了。
秋澈任她发了一通脾气,这才轻声制止道:“云燕,走了。”
“二公子,这可怎么办?”云燕收了声,满脸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没有马车,去宫门处可来得及?要不我去求求大夫人……”
秋澈从她手上接过盒子,摆摆手道:“我自己去便可。”
云燕愣了一下:“啊?可是公子……”
但她话还没说完,再回过神,秋澈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她看着秋澈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道:“奇怪,怎么感觉这二公子……最近阴晴不定的。”
秋府坐落在京城边缘,自三年前玄阴政变之中被波及后,便落魄已久,门庭冷清,家中仆役也因此跑了许多。
秋澈刚出府门,正思索着是用身上仅剩的几两银子搭个便车,还是直接飞檐走壁,以求不费事不费钱、快速到达宫门处——
虽然这样有可能会被城内巡守的锦衣卫当成采花贼当场拿下,但她好歹学了好几年武功,也算文武双全。
要是运气好没被抓到呢?说不定真的可行。
正思考间,城门处进了一辆轿子,赶车的是个佩刀侍卫,慢悠悠地往宫门的方向去。
秋澈认得他——这是李青梧身边的暗卫扶风,也是锦衣卫编内一员。
秋澈满脑子的思绪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就这样静静立在门前,看着马车从自己身前驶过。
似乎风吹过时,车内的帘子被掀起来了一瞬间。
秋澈不太确定是不是李青梧坐在里面,毕竟这轿子确实十分低调,不像是传闻中受尽荣宠的长公主会坐的车。
她只是看着扶风,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就是在殿试后一个月的太后寿宴上,她求娶了李青梧。
不管李青梧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总归上辈子秋澈已经欠她良多,这一世,她不打算再将李青梧牵扯进秋家的是非恩怨中来。
让她做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吧。
就这样平安喜乐一辈子,说不定才是她最应该拥有的结局。
但随后,刚感慨完,秋澈便眼睁睁地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马车,又慢悠悠地掉了个头,到了自己面前。
她:“?”
赶车的暗卫板着一张脸:“去宫中赶考的考生?”
秋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阁下如何知道的?”
扶风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盒子,没回答,只是抬了抬下巴:“我家主子心善,怕你误了时辰,让你坐上来,可带你去宫门处。”
秋澈不免扫了一眼马车严丝合缝的帘子,心想,偏偏就让她遇到这种好事?
她拱了拱手,问了句:“多谢好意,不知轿中坐的是哪家善人?改日秋某定登门道谢。”
为了扮成男子,她是专门练过声音的,能将原本清透玲珑的女子嗓音变成男人的声音,且毫无破绽。
再贴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假喉结,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能认出她其实是个女人。
扶风听了,却有些不耐:“你坐是不坐?”
马车内也依然毫无动静。
秋澈道了声谢,也不再拖延,利落地掀袍上了马。
说来也怪,原本慢悠悠的马车,等她坐上去后,便开始加快了速度。
一路稳稳当当疾驰至宫门处不远的巷子里,暗一才停下马车,道:“下来吧。”
秋澈又看了一眼马车内毫无动静的车帘,这才道谢离去。
待她走远了,与众贡士一同入了宫门,扶风才出声道:
“殿下,那人走了。”
“嗯,”轿子里温温和和应了一声,“我知道。”
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慢慢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芙蓉面,眼尾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妩媚。
但她神色端庄温婉,反倒将这明艳的妩媚色彩压了下去。
李青梧最后又看了几眼秋澈的方向,这才放下手,垂眸看了眼手上半成品的绣帕,轻声道:“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