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诗万卷，酒千觞（三）

    夏柏阳一路策马,率领十数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br/>

    街道两侧不少屋舍内已亮起灯光，百姓隔着窗缝往外窥伺着情况，一双双隐在暗处的眼睛都透着惶恐与不安。br/>

    夏柏阳只带了一小部分衙役出来,其他的全部留下来维持城内秩序。他经历过太多战祸,深知这种时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不输对抗敌兵。br/>

    到了城门口,街道和地面几乎是震荡状态，喊杀声也清晰可闻。br/>

    夏柏阳对这种震荡太过熟悉，翻身下马，登上城门楼，隔着城垛往远处一望,果见密密麻麻的骑兵正卷着烟尘，往青州方向席卷而来。br/>

    夏柏阳手掌紧扣着冰冷的城墙边缘，虽然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可多年来对狄人骑兵刻进骨髓的恐惧与记忆,仍令这位知州本能胆颤了下。br/>

    “坚守城门,敌军一旦靠近半里之内,立刻发射连弩。”br/>

    夏柏阳强自镇定心神吩咐。br/>

    以前尚有甘宁在旁出谋划策，眼下却只能靠他这个太守来主持大局了。br/>

    好在之前损毁的城墙皆已修缮完毕,城门楼上各种防御工事也在谢琅提议下全部加固了一遍,狄人想要攻破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br/>

    “大人，孟主事他们回来了！”br/>

    一名府吏奔上城门楼急匆匆禀。br/>

    夏柏阳疑是听错：“你说谁？”br/>

    “孟主事，还有那位公孙先生。”br/>

    可孟尧不是已经出发去西京转运粮草了么？br/>

    夏柏阳惊疑不定往城门楼下走,走到一半，便见两道人影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一身蓝衫,一个一身道袍，手握羽扇，正是孟尧与公孙昶。br/>

    夏柏阳一喜：“孟主事，你们怎么在此？”br/>

    孟尧道：“是世子担心青州有变，特意吩咐我与公孙先生提前回来，襄助大人守城。”br/>

    “太好了！”br/>

    夏柏阳到底是一个文官，孟尧一到，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br/>

    二人一道上了城门楼，看着那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兵马，孟尧拧眉道：“霍烈大军被阻在西京，这股狄人军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br/>

    夏柏阳亦有同样困惑。br/>

    猜测：“会不会是之前逃窜在落雁关外的狄人残兵。”br/>

    一旁公孙昶摇动羽扇，施施然道：“一般残兵，断断不会有如此气势。看来，这狄人背后，有大庄家，大靠山。”br/>

    他这话若有所指。br/>

    夏柏阳顾不上深究，只问孟尧：“加上谢世子留下的二千精锐，城中可用的兵马不足一万，若狄人真的打定主意从正面猛攻，怕是迟早有一场恶战。”br/>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上，紧握成拳，道：“狄人没有落雁关作退路，不可能持久作战，所以，无论多苦多难，我们必须将城门守住。”br/>

    “除了主城门，南北两处城门也要加强防范。”br/>

    “劳烦夏大人现在就发动府吏，将所有守城工具全部运br/>

    到城门上来。”br/>

    夏柏阳点头。br/>

    “好，我这就去办。”br/>

    当日夜里，狄人果然从西、北两处城门同时发起猛攻，好在孟尧与夏柏阳准备充足，连弩火箭机石齐上，狄人两次进攻皆以失败告终，没有占到一点便宜。br/>

    夏柏阳与孟尧等人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因敌军就在五里外安营扎寨，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br/>

    一夜激战，众人个个灰头土脸。br/>

    好在夏柏阳这个知州亲自登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共进退，城中百姓已由最初的慌乱转为镇定，甚至天亮之后，许多百姓主动来到城门楼，给辛苦守城的将士们送吃食和御寒的衣物。一些年富力强的壮丁甚至主动加入到守城队伍里来。br/>

    夏柏阳大为欣慰。br/>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守，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好官的意义。br/>

    “我已派人从东城门出去，将急报送往上京。谢世子正在西京与霍烈激战，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脱身，朝廷应当会另派援兵支援。”

    br/>

    夏柏阳坐在草席上，啃着干硬的馒头，同孟尧道。br/>

    孟尧同样就着馒头喝水，神色略复杂问：“夏大人当着觉得，朝廷会派援兵么？”br/>

    “自然！”br/>

    夏柏阳信心满满。br/>

    “今时不同往日，西京收复在望，这些狄人，不过秋后的蚂蚱，且统兵之人不是霍烈，只要朝廷能派援兵过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抗击狄人，青州之危自然可解。”br/>

    孟尧笑了笑，没有说话。br/>

    夏柏阳不由问：“怎么，是夏某说错了么？”br/>

    孟尧摇头：“我也曾在上京做过一阵子的官，对眼下朝廷，可谓失望至极，凡事总喜欢往坏的方面想，实在没有大人这份好心态。”br/>

    夏柏阳拍拍他肩膀。br/>

    “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确可恶，可圣上爱民如子，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摆脱世家压制，不会置青州于不顾的。”br/>

    孟尧搁下碗，站了起来，隔着城墙往远处望去。br/>

    天空浓云堆积，飘荡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以甘州为界，整个大渊仿佛被分割成两片天地，一方宁静祥和，富丽繁华，一方战祸不断，满目疮痍，仿佛嵌在整片江山上的一片痈疽。br/>

    可惜青州与西京的硝烟飘不到上京。br/>

    只要狄人打不到上京，世家大族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酒池肉林，奢靡享乐。br/>

    朝廷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两州百姓的血泪与苦难。br/>

    狄人突袭青州的消息于两日后传到凤阁。br/>

    卫瑾瑜已经回到凤阁办公，接到消息，并无多少意外，平静收起急报，去呈给恰好在值房办公的顾凌洲。br/>

    顾凌洲神色凝重阅过，与韩莳芳一道在早朝前去太仪殿见了皇帝一趟。br/>

    天盛帝正由曹德海服侍喝药，听闻消息，怒火攻心，急咳了几声，与韩莳芳道：“爱卿掌管兵部，无论用何方法，务必第一时间派援兵入青州支援。”br/>

    韩莳芳道：“br/>

    眼下京中能调动的只有京营兵马，但京营还要拱卫京畿和陛下安危，若抽调太多兵马去支援青州，未免不妥当，不如从京营抽调一万兵马，会同京南大营一道，支援青州。京南大营主将熊晖骁勇善战，这些年在京南剿匪颇有建树，可为一用。”br/>

    天盛帝这才平复了心情，颔首：“便依爱卿所言。”br/>

    早朝后，刑部尚书龚珍立刻乘车来到卫府，拜见卫悯。br/>

    “首辅，皇帝已经在早朝上当众任命熊晖为征西将军，率领两万兵马驰援青州。”br/>

    “狄人这回突袭青州实在诡异，多半是裴氏在背后搞的鬼。”br/>

    龚珍皱眉道。br/>

    卫悯一笑：“这也不奇怪。谢琅如今能毫无顾忌的攻打西京，是因为有青州做倚仗，一旦青州有失，谢琅便会腹背受敌。裴道闳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因无论皇帝还是裴氏，都知道他们无法公然阻扰西京战事，更无法将谢琅问罪，否则会遭天下人指摘。可如果谢琅是死于狄人之手，这一切障碍便可迎刃而解。”br/>

    龚珍不解问：“既如此，皇帝为何又第一时间派援兵去青州？”br/>

    卫悯缓缓拢起袖口，道：“他是皇帝，不能做不光彩不干净的事。若不派兵，如何维持贤明名声。且派了援兵，就一定能获胜么？”br/>

    龚珍露出焦急色。br/>

    “这么说来，这所谓援兵，只是障眼法而已。”br/>

    “首辅既已窥破，为何还任由皇帝施为。若让皇帝与韩莳芳得逞，首辅如何再利用西京战局与皇帝博弈？”br/>

    卫悯目波不动，望着远处：“皇帝与韩莳芳自觉算无遗策，不过是觉得大朝会之后，效忠于本辅的京营将领皆遭罢黜，本辅已经是一个无用的老匹夫而已。既如此，本辅何妨让他们一让？”br/>

    龚珍暗松一口气。br/>

    “看来，首辅已经有了解青州之困的法子。首辅可要立刻出手？”

    br/>

    卫悯却道不急。br/>

    龚珍再度露出不解色。br/>

    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br/>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br/>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br/>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br/>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br/>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二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二日二夜的恶战。br/>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br/>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br/>

    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br/>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br/>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br/>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br/>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br/>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br/>

    上京，韩府。br/>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br/>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br/>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br/>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br/>

    “坐吧。”br/>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br/>

    西京。br/>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br/>

    孟尧心一沉。br/>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br/>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br/>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br/>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br/>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二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br/>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br/>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br/>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br/>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br/>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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