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战西京(二十三)
回公主府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卫瑾瑜简单用了些早膳,就直接去了凤阁。br/>
大渊设凤阁总揽朝务,按照规定,钦差外出归来,要先到凤阁复命述职。br/>
而且,自从升任凤阁行走之后,卫瑾瑜日常办公,虽然也兼顾督查院,但需以凤阁为主。br/>
时辰尚早,卫瑾瑜进了宫门,才发现凤阁外已经停着一顶暖轿,檐顶饰银,皂色盖帏,正是顾凌洲的坐轿。br/>
进了凤阁,果见文极殿侧殿值房里亮着灯,便问值守的文吏:“阁老已经来办公了么?”br/>
“卫大人回来了。”文吏先朝卫瑾瑜行礼,方笑着答:“北境又有战报传回,阁老一早就过来查看情况了,待会儿还要和韩阁老一道召兵部与户部官员议事。”br/>
卫瑾瑜点头,先到自己的小值房里,整理了一下案头,便端着一盏茶到了顾凌洲值房外。守在外面的是两名督查院司吏,见卫瑾瑜过来,忙行礼。br/>
卫瑾瑜一笑,道:“我来给阁老送盏茶,劳烦二位通禀一声。”br/>
正说着话,顾忠和另一个身穿御史服的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br/>
“许司书。”br/>
两名司吏唤了声。br/>
被唤作许司书的年轻官员正是许劭。br/>
许劭看到卫瑾瑜,脚步顿了下。卫瑾瑜如今不仅是四品御史,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品阶到底高出许多,许劭行过礼,面无表情道:“阁老正忙着,恐怕没工夫喝卫大人的茶,再说,下官既为司书,阁老的茶水点心,自有下官负责,就不劳卫大人操心了。”br/>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br/>
卫瑾瑜神色不变,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br/>
“司书责任重大,许御史辛苦了。不过,本官除了是督查院御史,还是阁老弟子,给阁老送盏茶,应当是不需要经过许司书同意的。”br/>
许劭微抬起下巴。br/>
“这便是阁老的意思。”br/>
卫瑾瑜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忠。br/>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道:“阁老说了,今后凤阁值房这边的事,都由许司书打理,公子既要忙督查院的事,又要忙凤阁事务,除了日常议事,不必再特意拨冗过来。”br/>
卫瑾瑜默了默,点头笑道:“好,不过阁老昼夜辛劳,这盏露茶,有清火养神之效,还望阿翁代我送进去。就算阁老不喝,也算我一番心意。”br/>
“好,御史放心,老朽一定送到。”br/>
顾忠接过茶,道。br/>
“有劳阿翁。”br/>
卫瑾瑜朝他致谢,看了眼值房内透出的灯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br/>
“卫大人,韩阁老有请。”br/>
刚走到议事堂,一名司吏便走过来,朝卫瑾瑜轻施一礼,道。br/>
韩莳芳的值房就在文极殿的另一侧,卫瑾瑜点头,直接沿着长廊往对面值房而去。br/>
韩莳芳显然早有吩咐,到了值房门口,司吏没有通禀,直接请卫瑾瑜进去。br/>
“下官拜见阁老。”br/>
韩莳芳正坐在案后处理公务,听到声音,抬头道:“不必多礼,坐吧。”br/>
卫瑾瑜在下首椅中坐了。br/>
韩莳芳笑道:“出去一趟,倒是又瘦了一些,这一路,应该很辛苦吧。”br/>
卫瑾瑜垂目,态度恭谨。br/>
“阁老言重,为圣上和朝廷办差,下官不敢言苦。”br/>
“当着先生的面,就不必说这些大话了。”br/>
韩莳芳态度堪称随和,唇边带着笑。br/>
说完,往椅背上一靠,道:“先生早就说过,你与顾凌洲不是一类人,也不适合拜入顾氏门下。顾氏门风清正,容不得一丝杂垢,更容不得见不得光的野心和手段,说句不好听的,顾氏那些规矩,与朝堂、权力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悖逆的。瑾瑜,你是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你是何等性情,先生再清楚不过,拜入顾氏门下,只会束缚你,让你这些年磨炼出的利爪无用武之地。这世上所有关系想要维系长久,都离不开‘坦诚相待’四字,包括师生情谊。你对顾凌洲,又能坦诚相待到何等地步?”br/>
“只是谋求一个职位,你便已触及他的逆鳞,你可有想过,他若知道你过往做过的那些事,会是何反应?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br/>
卫瑾瑜抬眸,毫不示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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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在威胁瑾瑜么?”br/>
韩莳芳眼中是惯有的温和颜色。br/>
“不,你错了,先生从不会威胁任何人。先生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出身,想要往上爬,顾凌洲帮不了你。你的野心,和你想得到的权力,只有先生能够理解你,帮你实现。只要你愿意继续和先生合作,先生保证,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良禽择木而栖,明明有更好的枝头可栖,何必要看人脸色,寄居在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呢?”br/>
见卫瑾瑜不说话,韩莳芳继续道:“如今想要投奔效忠本辅的人不计胜数,可与那些人相比,先生还是更看重你,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瑾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选,不用先生多言吧?”br/>
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br/>
一笑,道:“阁老抬爱,下官感激不尽。”br/>
“只是,下官既已拜师,且恩师于下官危难之际,收下官入门,下官理应侍师以忠,此生绝不背叛自己的师门。”br/>
“至于下官日后如何,就不劳阁老费心了。”br/>
韩莳芳面上笑意终于消失,道:“瑾瑜,你便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么?本辅好歹教授了你许多年诗书,才愿意给你机会,本辅耐心也是有限度的。”br/>
卫瑾瑜行至堂中站定,道:“下官自知福薄,当不起阁老厚爱。下官是为述职而来,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br/>
语罢,卫瑾瑜要转身退下,韩莳芳却道:“且慢。”br/>
卫瑾瑜停下。br/>
韩莳芳不紧不慢从案上拿起一封奏折和一份文书,道:“你此次西巡的奏疏和述职书,本辅已经看过了,虽说平西侯继续西br/>
进,是霍烈挑衅在先,可到底是违背了陛下旨意。”br/>
“按理,当日是本辅力荐你西巡,一应事,该本辅与你一道担着,可这件事关系重大,本辅无法与陛下交代,你自己带着东西去向陛下述职吧。”br/>
说完,他将奏折与文书一道丢到了案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br/>
卫瑾瑜平静迎上对方幽冷视线,片刻后,道:“下官遵命。”br/>
便走上前,将奏折和文书一道收起,视线不经意间,再次扫到搁在案上的那只青玉笔,卫瑾瑜漠然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值房。br/>
韩莳芳双目仍直直望着门口。br/>
侍立在一旁的杨瑞看出他隐忍着怒火,小心翼翼开口,道:“阁老明知陛下正因定渊王世子不遵圣旨继续西进的事龙颜大怒,这等时候让三公子过去,不是往陛下枪口上撞么?阁老既想将三公子收入麾下,何不徐徐图之。顾凌洲态度冷淡如此,这三公子总有心灰意冷的一天。”br/>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意平复下去。br/>
道:“本辅就是要让他知道,没有本辅庇护,他便是爬上了凤阁行走的位置,也要吃尽苦头。”br/>
“西京战事不明,谢琅若败,一切都好说,谢琅若是侥幸获胜,无论本辅还是陛下,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形势。卫悯看着隐居幕后,对朝事不闻不问,可你不觉得,最近京中诸世家有些安静得太过分了么。本辅太了解卫悯了,他辛苦经营了这么久,才将卫氏推上上京第一世家的位置,绝不可能甘心当一个闲云野鹤的家主,他一定是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眼下,他一定正坐在暗处观望,等着坐收渔利。留给本辅筹谋的时间不多了,瑾瑜这样的性子,本辅没有耐心再同他慢慢耗。而且,他太聪明了,不放在身边,本辅总是不放心。”br/>
韩莳芳揉了揉额,道:“你去太仪殿盯着,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辅。”br/>
杨瑞应是,退了下去。br/>
曹德海手握拂尘,从太仪殿里出来,看到站在殿外的绯袍少年,赔笑道:“三公子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旧疾复发,眼下刚服下药,已然睡下了,要不,公子先回去,换个时间再过来。”br/>
卫瑾瑜道:“规矩不可废,瑾瑜奉命出巡,必须当面向陛下述职,才算完成任务。陛下既在休息,瑾瑜在外面等着便是。”br/>
说完,直接在殿外空地上撩袍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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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海:“三公子这是何必呢。”br/>
卫瑾瑜向着殿门恭谨道:“陛下身体不适,瑾瑜身为晚辈,原本也应在一旁侍疾,没有及时体察圣上病情,是瑾瑜之过。”br/>
曹德海扬了下拂尘,道:“既然是三公子一片孝心,那奴才也不好说什么了。”br/>
又对着站在周围的几个内侍训斥:“都离远些,莫挡着日头。”br/>
内侍唯唯称是,退到两边,看着那手呈奏折、恭敬而跪的少年,只匆匆瞥了眼,便都低下头,盯着地面。br/>
曹德海径直回殿去了。br/>
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面前照旧是一尊吐着香烟的紫金熏炉。br/>
“陛下。”br/>
曹德海弓着身,蹑手蹑脚进来。br/>
觑着缭绕烟雾中皇帝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禀:“三公子在外面跪着呢。”br/>
皇帝唇角控制不住用力向下紧绷了下,睁开眼,目光幽沉冷厉,比面色还要晦暗几分。br/>
曹德海常年侍奉君侧,看出皇帝这下是动了真怒,也不敢说话。br/>
“这朝中,文武百官,一个个的,都不把朕当人看呐。朕在他们眼里,和珍禽园里的猴子,恐怕没有区别。”br/>
曹德海脑筋急转,噗通跪了下去。br/>
颤声道:“陛下乃天子,九五至尊,何等尊贵,陛下如此说,老奴无地自容。”br/>
“而且,朝中也有忠于陛下的忠臣良将,比如韩阁老与顾阁老,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啊。”br/>
“忠心耿耿。”皇帝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多了些变幻莫测的神色。br/>
“他们不是忠于朕,是忠于权力,忠于他们心中的伦理纲常。但顾凌洲到底不一样些。所以,朕必须让他们知道,朕不傻,也不是昏君,忠与不忠,朕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谁也别想愚弄朕。”br/>
“但对于不忠不孝之人,朕一定严惩不贷。”br/>
“让他跪着,谁也不许管。”br/>
皇帝忽然寒声道。br/>
这最后一句,自然指的是还跪在外面的三公子,曹德海喏喏应是,不敢再多说一字。br/>
消息很快传到清宁殿中。br/>
穗禾立在下首,忧心忡忡同太后道:“陛下因为定渊王世子公然违抗圣旨、继续西进一事龙颜大怒,眼下恐怕是迁怒到了三公子身上。三公子身子骨一向弱,这样一直跪着,如何受得了,太后该想想办法才是。”br/>
太后眉间一丛皱纹,目光深远望着殿外。br/>
穗禾问:“太后可要去太仪殿见见陛下?”br/>
太后却摇头。br/>
“哀家不能去。”br/>
穗禾一愣。br/>
太后冷笑:“这些年,哀家身处后宫,几乎与前朝隔绝,前面的消息,几时这么快传到过哀家耳朵里。皇帝若不想让哀家知道此事,有的是法子,可他偏偏就要让哀家知道,还要哀家第一时间知道。这么多年了,他斗倒了卫氏,震慑了世家,羽翼已丰,这是终于要同哀家宣战了。”br/>
“当年,他用明睿拿捏哀家,如今,他又用平宣折磨哀家。”br/>
“他就是要让哀家不舒服,折磨哀家,哀家得知趣,得忍受,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吞到肚子里,才能让他消掉这口气,才能让平宣少受些苦。”br/>
说到最后,太后手掌颤抖,苍老浑浊的眼睛渐渐泛出刻骨的红。br/>
“太后。”br/>
穗禾眼睛跟着一红。br/>
太后一摆手,恢复惯常容色,道:“皇帝旧疾复发,你亲自去熬一碗驱寒的药汤,给皇帝送去,就说是哀家的心意。”br/>
穗禾点头应是。br/>
卫瑾瑜在太仪殿外一直跪到天黑,皇帝都没有召见的意思,思绪飘飞之际,身后忽传来脚步声。br/>
虽然是几道脚步声一道响起,但卫瑾瑜立刻辨出了最熟悉的一道,抬头,果见顾凌洲一身紫袍,在韩莳芳、杨清和几名重臣的陪同下走了过来。br/>
卫瑾瑜恭敬行一礼:“下官拜见阁老。”br/>
与此同时,曹德海也从殿内走了出来,至顾凌洲和韩莳芳面前恭敬行一礼,笑道:“两位阁老快请进,陛下刚起来,听闻两位阁老过来,药都没顾上喝,就让奴才亲自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