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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春狩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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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查院亦有专门的膳食堂。

    卫瑾瑜午饭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吃,吃完就直接回政事堂学习新御史要做的事,主要以整理卷宗和誊抄公文为主,偶尔也会针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和官员间某些歪风邪气写一些谏言谏文。

    郑开原本对世家子弟抱有一些偏见,但几日观察下来,见卫瑾瑜做事勤勉,为人谦逊有礼,只要是吩咐下去的事,无论巨细与琐碎程度,都能准时漂亮交差,最紧要的是,连最难干的司书兼差也没出任何差错,阁老值房里一应文书用具都打理得有条不紊,紧要文书从无遗漏,别说大错,连小错都不曾犯过一个,这在历任司书里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郑开渐渐对这个卫氏嫡孙刮目相看。

    郑开自入督查院,便以勤奋著称,可便是郑开,有时也十分惊奇,这年纪不大的少年,是哪里来的精力同时完成这么多事。

    而且,对方既有此本事,又是卫氏嫡孙,殿试里还高中探花,应当有的是薪俸高又手握实权的六部机要部门可挑选,为何要入督查院这样清苦的部门当一名清苦的御史。

    不久前督查院一间存放卷宗的库房因年久失修漏了雨,不少卷宗都被雨水泡湿损毁,因而御史们近来主要任务就是誊抄这些受损的卷宗。

    这等琐碎工作,年轻御史自然要扛大头。

    卫瑾瑜除了忙顾凌洲值房里的事,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政事堂大堂里和钟岳等年轻御史一起抄卷宗。

    上午誊抄完一部分,两人一道去库房,将抄好的卷宗交给司吏收纳存放。

    卷宗浩繁,许多都存放在高处,司吏需要踩着梯子上去。

    “二位御史稍待。”

    “待会儿存好之后,还需二位御史签个名。”

    司吏自忙活着。

    卫瑾瑜与钟岳一道在下面等。

    卫瑾瑜视线忽落到库房深处、两扇上锁的铜门上,钟岳笑道:“那是密卷库,许多陈年重案大案的卷宗都封存在里面,只有四品佥都御史及以上才有资格查看。”

    “四品。”

    少年郎乌眸静静望着那两扇门,低声道了句。

    “是啊,七品到四品,就是六部之内,三年升一品,也要十几年时间呢。咱们督查院是清苦部门,御史升迁出了名的不易,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是个七品御史了,除非是踩了狗屎运,查办了什么重案要案。”

    “便如郑御史那般,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仍只升到正五品,不过御史么,品阶低,权限却高,郑御史那根笔杆子,不知骂过多少朝中高官,连那些世家大族都怕他写的谏文,私下里称他为‘郑判官’‘郑铁笔’。”

    两人说着话,司吏也从梯子上下来了。

    取来册子,请两人签了名字,便恭送两人离开。

    吃完午饭,卫瑾瑜照例坐在大堂里誊抄卷宗,一名司吏忽在外面探了下头,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瑜沉吟片刻,搁下笔,出了督查院大门一

    看,就见谢琅正牵着马,抱臂靠在阴凉处。

    “有事?()”

    卫瑾瑜直接问。

    这个时辰,对方特意跑来公署找他,显然不可能是闲来没事瞎晃悠。

    谢琅抬起头,看到一身浅绿官袍琅然站在阶下的少年郎,倒是愣了下,而后嘴角一挑,问:有空去喝盏茶么?()[()”

    卫瑾瑜道:“我最多只能出来半个时辰。”

    “足够了。”

    谢琅直接带着卫瑾瑜去了街对面一家茶馆,把马拴在外头,进去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坐定后,谢琅点了一壶茶,两碟糕点。

    袅袅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下过馆子,一起吃饭,除了夜里床笫间两回撕扯纵情,平日相处依旧很少。

    这般面对面坐着,也没什么可说的。

    卫瑾瑜喝了口茶,便道:“直接说事吧。”

    “好。”谢琅也敛了神色,直入正题:“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忙往顾阁老面前递一份状纸。”

    卫瑾瑜转了下茶盏,似乎也没什么意外,只问:“什么状纸?”

    “兵部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二公子袁放的事,你应当知晓吧,袁放有冤,且握有裴氏贪腐罪证,他想向顾阁老当面陈冤。如今裴氏盯他盯得太紧,除了督查院,没人管得了这桩案子。”

    卫瑾瑜唇抿了下,淡淡道:“我帮不了你。”

    大约没料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谢琅问:“只是帮忙递一下状纸,也不成么?”

    卫瑾瑜搁下茶盏,道:“一则,我虽为司书,但没有直接递状纸的权力,如果违背规矩,私递状纸,是要受罚的。”

    “二则,我与这位袁二公子无亲无故,我不了解他的事,只凭你只言片语,也无法判定他的冤屈是否属实,所呈证据是否属实有效。冒险帮他,便是赌上我自己的前程,我不可能做。”

    “三则,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帮了人,也不一定能落着什么好。世子,恐怕找错人了。”

    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冰冷疏离的语气,仿佛他们是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谢琅慢慢笑了声:“卫御史大人,还真是公正无私。”

    “只是,如果袁氏一族,不仅袁放,包括袁霈,及战死的那两千多名将士,都身负重大冤屈呢,你也不愿帮一帮么?就算不递状纸,只是设法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见一见顾阁老,可以么?”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袁放如今逃入了上京,裴氏也已发现他的行踪,眼下正派遣死士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各处搜捕他,除了上督查院鸣冤,他无路可走。”

    卫瑾瑜自然已经猜到。便问:“他现下藏身何处,又是怎么来到上京的?”

    “他砸折了自己一条腿,乔装成乞丐混入上京的,眼下藏身在一位朋友家中。”

    “一位朋友?”

    ()    “是。”

    “可信么?”

    “可信可靠。”

    卫瑾瑜点头,没再多问,也没问那名朋友是谁,从袖中摸出块银子,付了自己那一半茶钱,起身便要离开。

    谢琅皱眉看着那块银子,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帮?”

    “我说了,我帮不了。”

    “督查院御史上百,无论谁帮,都轮不到我,他已得你这个殿前司指挥使相助,想要上督查院鸣冤,甚至是御前鸣冤,都自有无数方法。”

    卫瑾瑜转身便走。

    谢琅忽低低唤:“瑾瑜。”

    卫瑾瑜步子一顿。

    谢琅问:“便真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么?”

    “没有。”卫瑾瑜顿了顿,几乎以冷酷语气道:“他既进了上京,自他踏入上京城门那一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世子,是真的不明白么?”

    谢琅独自枯坐。

    雍临自暗处现身,小心询问:“世子,卫三公子既不愿帮忙,下一步,该如何办?”

    谢琅道:“以前大哥总与我说,面对猛虎,若不能一击必中,便应隐忍蛰伏,以待来日。我其实明白,袁放眼下要告裴氏,几乎等于以卵击石。”

    雍临印象中的世子,一直是意气风发,敢怒敢恨,便是面对凶悍无匹的北梁铁骑都没有退缩过一步,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琅以这样口吻,说这样灭自己士气的话。

    便问:“世子的意思,是也不打算帮袁二公子了么?可如果连世子都不帮袁二公子,如二爷所说,这一辈子,袁二公子便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了。”

    “我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

    他若是能像那人一般,冷情冷性,只营一身,不管其他是非曲直就好了。然北郡西南,同是寒门军侯,说到底同气连枝。

    谢琅饮完盏中最后一口茶,道:“先去苏宅吧。”

    “你是说,让我离开上京?”

    袁放已净过面,换了身干净衣裳,胡子也刮过了,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总算能勉强看出来点将军公子的模样。听了谢琅的话,袁放微微一愣。

    谢琅点头。

    “裴贵妃有孕,裴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没有万全把握能见到顾凌洲,且确保顾凌洲肯接袁家的案子,你就算有那本账册,也是飞蛾扑火,与送死无异。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离开上京,找到那个李从风,找到更多能扳倒裴氏的铁证,再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袁放惨然一笑:“这话旁人对我说也就算了,唯慎,连你竟也让我徐徐图之!我可以徐徐图之,可我父亲呢,那两千名含冤而亡的将士呢。我若不为他们正名,他们便永远只能背负败军名声含恨九泉,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他们的家人也得不到朝廷任何抚恤。我父亲为朝廷奉献了一生,有我这个逃犯逆子在,他就算受了朝廷赐封的侯爵,那爵位于他不是荣功,而是另一种折磨和羞辱。李从风还有没有

    活着,都无人知晓,我到哪里去找。让我像见不得光的阴鼠一般活着,我宁愿去死!唯慎,你让我如何徐徐图之!”()

    你的想法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扳不倒裴氏,会给袁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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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琅道:“如今这世道,活的艰难的,不止你,也不止袁家。忍辱虽难,就算为了疼你入骨的袁老伯,你也要忍下这口气。你休息一下,今夜我设法送你出上京,你若愿意,可去我大哥军中避避,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两年之内,你都不要再想状告裴氏的事。”

    袁放发疯一般,奔至墙边用力砸拳,直砸得双手都流了血。

    谢琅沉默看了片刻,起身走出屋外。

    又吩咐苍伯和李梧:“你们好生看住他,莫让他想不开,做出冲动之事。”

    二人应是。

    然而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

    谢琅傍晚刚从宫里出来,雍临便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不好了,袁二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苍伯李梧两个,连个人都看不住么!”

    “吃了午饭,袁二公子忽然说他想通了,觉得世子说的有理,他的确不该这么冒险行事,置袁氏于危难。吃完饭,就说困了,要去内室睡一觉,苍伯和李梧放松了警惕,隔了两个时辰,见屋里仍没动静,推门发现门被从里插住了,这才觉得不对。砸开门一看,窗户开着,那袁二公子却已经不见了。”

    雍临说着事情经过。

    谢琅暗恨袁放鲁莽,又怕人真落入裴氏手里,再无活路,只能道:“还能怎么办,找人。”

    然而主仆两个,加上苍伯李梧,和定渊侯府亲兵,在城中一直寻到晚上,都没有发现袁放踪迹。

    “袁二公子,会不会已经逃出上京了?”

    “不可能。”

    谢琅断然否定。

    袁放逃走,就是不想听从他的意见离开上京,且如今袁放在上京的消息已经走漏,城门口到处都是裴氏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袁放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去。

    “袁家在上京没什么故交,不是离开上京,会去哪里?”

    李梧喃喃了句。

    其实众人心中已经有一个十分不乐观的答案。那就是袁放已落入裴氏手里。

    那样,便真是凶多吉少了。

    谢琅最终道:“先回吧。”

    两日后,春狩日,圣驾一大早便从宫中出发,浩浩荡荡往南郊猎场行去,朝中重要文武官员和二甲内新科进士都要随行。

    卫瑾瑜作为司书和今年一甲前三,自然在随行之列,按照规定,本应骑马随行,郑开却过来道:“杨御史方才过来,说阁老要在车中处置几桩要紧公务,你便带上今日须阁老裁夺的紧急文书,跟着去车中侍奉笔墨吧。”

    卫瑾瑜应是。

    阁老们的车驾都在一处,两侧有重兵随行。除了殿前司,今日竟还多了大批量的锦衣卫。

    雍临低调过来:“世子,属下和李梧昨夜又找了一夜,仍未找到袁二公子踪迹。”

    谢琅握着缰绳,提目顾了圈,道:“先别找了。”

    “瑾瑜!”

    卫瑾瑜要登车时,后方忽然传来呼唤。

    转头,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裴昭元。裴昭元没再穿平日那件华贵张扬的紫色大袖袍,而是穿着和卫瑾瑜颜色类似的绿色官袍。

    没错,裴昭元虽未通过会试,但仍凭着裴氏举荐和亲姐姐裴贵妃的关系,入户部当了一名从九品的司吏。

    大渊规定,凡七品及以下官员,都着绿袍,只是腰间所配鱼袋颜色不同。

    裴昭元不爱骑马,对这等狩猎活动原本毫无兴趣,然而他爹非要逼他过来圣上跟前露露脸,裴七公子才被迫出行,正百无聊赖,忽然看到卫瑾瑜,立刻来了精神,寻了过来。

    裴七公子雀跃脚步在瞧见顾凌洲车驾那一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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