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 205 章 全文完
第205章番外:英娘完
书生吓得踉跄在地,猛地一滚才脱险。
他大叫:“薛翰林!薛翰林!我也是被骗来的!”
薛英一击未中,其实已经泄了气。但她只硬撑着不敢叫对方看出来。
持着匕首,咬牙道:“我不信!”
书生道:“是张翰林把我叫过来,我进来了,他就把门锁了。”
薛英问:“除了他还有谁?”
书生道:“我来的时候瞧见岳翰林、杨翰林在廊下,他们两个还指着我来着。”
本朝立国五年,国泰民安,开始修史。
薛英入选了,张、岳、林三人都落选了。
修史是能名留史册的事。
进士在做翰林的阶段若能参与修史、编史,将是一份亮眼的资历。
有人眼红了,可学识上却拼不过,怎么办?
那就来阴的。
把她弄下来,便有人能上去。
薛英恨死了。
但她还是收了匕首,比起杀人或者同归于尽,想办法找出路,解决眼前才是上上选。
她一言不发,挨个去推窗户。
书生也帮她去推。
但所有的窗户都打不开。
薛英咬牙,感到绝望。
库中寂静许久,忽然,书生怯怯地向上指:“那里……还有个窗户。”
薛英抬头一看,门檐挑出处,的确有个通风的小窗。
库房里书架高大,本就有配用的人字梯。两人合力将木梯推过来,书生爬上去,用手勉强能够着,使了几把力,那窗果然开了。
两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书生下来,薛英上去,随即就又有新问题了——她够不着上去。毕竟是书生都要抬手的高度。
薛英向下看,书生向上看,两个人面面相觑。
薛英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了,她一咬牙:“你上来,你托我上去。”
书生瞠目结舌:“可、可、可是……”
薛英骂道:“可什么可是。快点上来!”
书生没办法,从人字梯另一侧上去。
薛英扒住窗沿:“我用力,你抱住我腿,往上推我。”
书生闭上眼,先在心中问了一圈神佛,求原谅,然后把心一横,抱住了薛英的腿。
两个人费了老力,终于让薛英爬上了小窗。
薛英肩膀都探出去了,差点劲。她道:“再使把力!”
书生一咬牙,猛地往上把她一托!薛英上去了,他反向倒去,从梯子上摔到了地上。
薛英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书生嘶嘶抽气,龇牙道:“没事,我没事,你快点出去。”
薛英问:“你姓什么来着?”
书生道:“季。”
薛英道:“季生,多谢你!”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
但他们都笑了。
季生道:“翰林客气了。翰林快走吧。”
薛英望外面看了看,真高啊……
薛英咬咬牙,跳了下去。
季生听到一声比他刚才还沉闷得多的落地声。他趴到门上:“翰林,翰林,你可还好?”
过了许久,薛英才闷声道:“我没事。”
那声音听着就不像是没事的。季生的心都悬起来了:“你还能走路吗?”
一个影子缓缓站起,投在门上。
薛英忍痛道:“能。”
她说:“我走啦。”
季生道:“快些走!”
影子消失,再没有声音。
季生抚着门,既高兴,又担忧。
他又晃了晃门,还是打不开。她走了,他是出不去了。因小窗那个高度,他抬着手才能够到,没人托,他也上不去。
季生打起精神,爬上梯子,把小窗重新关好。又把人字梯推到别处。
今夜他就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月亮升起来,月华透进来,清清冷冷的。
就像她。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士林华选,文人精粹。
这样的地方,人群中有一个女子,多么亮眼的存在。
大穆第一位出仕的女进士。
季生暗暗看她已经很久了。
她学识渊博,思维敏捷,能言善辩。
翰林们辩经之时,她舌战众人,神采飞扬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
惊艳。
季生有时候会想,那样的一个女子,什么人能配得上她呢?
季生想得痴了。
武安伯府。
叶大人闻听有人此时来访,颇吃惊,再闻听是女翰林薛英,她面色变了:“快请。”
她疾步去见了薛英:“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薛英面色苍白,额头都是汗。
“我脚伤了。”她道,“大人这里离得近,我就直接过来了。”
她将今晚的事告诉了叶大人。
“今天的事是针对我一个人的,但我不是一个人。”
“今日是我,明日就可能是别人。”
这个“别人”的范围,限定为女官。
因这么卑劣无耻的手段,只对女官有用。但凡明日事成,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女官遭殃。
叶大人身为本朝第一位女官,太懂了。
她面色冷峻:“知道是谁干的吗?”
薛英点头,把那三个人名告知了叶大人。
她很难去反击这些人,只能靠叶大人了。
皇帝给了她们做官的机会,已经不能给她们更多了。女官们必须自力更生。
京城女官,以叶大人为首。
她的身份也特殊,女官们做不了的事,她都能做敢做。还没人敢对她怎么样。
如今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对付薛英,敢拿来对叶大人,明天这些人就身首异处了。
叶大人毕竟姓叶。
姓叶的人都不能惹。
薛家兄妹都在京城为官,薛父便在京城置办了一所宅子给她们兄妹住。
薛英的哥哥此时都快疯了:“怎么会找不到人?人不可能凭空没了啊?”
薛英的马夫和跟车婆子都很委屈。
“到的散值的时间,我们早早就过去前门等候,一直看不见人。”
“过去打听,有几个翰林说可能是去了宫里,叫我们往宫门那里去寻。”
“我们忙不迭的过去,等了许久,宫门要关了。给侍卫们塞了把钱,求着帮看看。侍卫查了记录,说没有。”
“我们再回去翰林院,门已经关了。守门的老苍头也说没见着姑娘。”
薛英哥哥头都要裂了,套上衣裳就要亲自去找。
幸而这时候,有武安伯府的人来了:“特来告知大人,令妹正在伯府里与我家大人叙事。因太晚了,大人令我们来与郎君说一声,令妹今天不回来了。”
薛英哥哥如蒙大赦,擦擦一头的汗:“那好,那好。”
第二日,果然许多翰林带着笑一齐往库房去。
“去查份资料。”
“我有个卷宗要放。”
“我昨天要誊抄的还没抄完。”
众人笑容暧昧地一同过去,假惺惺道:“怎么还没开门。”
唤了管门子的小吏来开门,有三个人当前便冲了进去,一边进去,一边大声道:“咦,库房里怎有人。”
“有人被锁在库房里了。”
“怎么回事啊,大家快来看看。”
有好几个看戏不怕台高的,幸灾乐祸地就跟着进去了。
更多人在门外等着围观。
库房里,季生打着哈欠:“可恶,昨天谁锁的门,不知道还有人在里面呐。”
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问他:“人呢?”
季生道:“我不是在这里,翰林看不到我吗?”
那人急道:“我是说薛……”
旁边的人狠狠踩他,才让他没说下去,大声道:“还有没有别人,再看看,别再有人困在里面。”
旁的人虽昨日没参与,今日却是已经得了消息的,都凑热闹帮着找人,恨不得把一个个书箱都打开来搜查。
愣是没找到。
岳、张、杨三人气恼,怎叫她跑了,明明看着她在里面的。
三个人丧气地从库房里出来,一抬头,傻眼了。
薛英一身官服,便站在阳光之下,正负手看着他们。
怪不得庭院里这么安静。
没有进去的诸人都退到廊下,空空的庭院里,就薛英一个人沐在晨光中。
有种难以难以言喻的耀眼。
三个人呆住了。
薛英微微一笑:“大家都这么早啊。”
她向前走到三人面前:“劳驾。”
三人如梦初醒地给她让开路,薛英道:“我要去找份卷宗,大家帮着看着点,可别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随便就把门锁了。”
她往前走,季生正打着哈欠迈出门槛,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季生忙正衣冠,行礼:“翰林。”
薛英颔首,迈了进去。
季生继续打哈欠,走下台阶。
薛英一进去,众人顿作鸟兽散。
便那三人,都急急离去,心虚得很。
只有季生回头看了一眼,眼含忧虑——她走得那样慢,脚还是受伤了吧。
薛英忍了一天的剧痛,尽量不起来走动,但走动,便每一步都咬牙走得稳。
她撑了一整天,到第二日,才告个病假,在家养伤。
没过几日,岳翰林和张翰林都被拿到把柄,狠狠参了。皇帝一个不高兴,便将二人逐出了翰林院,贬调偏远地方。
惩罚不可谓不重了。
剩下一个姓杨的翰林,平日比较爱惜羽毛,没什么把柄。
但他在街上被景王纵马给撞了,马蹄踏碎了他的腿骨,他瘸了。
国朝官员怎能是个瘸子,尤其翰林,俱都是面貌端正之人。这股看人看脸的风气,自古有之。
他丢了官,仕途断绝,比那两个还惨。
至于景王,景王是出了名的跋扈放纵。
旁人参他,皇帝轻描淡写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转头却又把内库里一尊新得的红珊瑚叫人给景王送去:“给十郎赏玩。”
叶大人也备了厚礼去谢。
景王道:“再有这热闹事,尽管找我。”
叶大人道:“再有我就气死了。”
景王叉腰:“那都是你们自找的,谁叫你们非要当官的。”
叶大人和景王每遇都要拌嘴的,但如今她沉稳了,他还不成熟,叶大人不屑得理他。
丢给他一个大白眼,下摆一撩,走人了。
景王改抱胸,“切”了一声。
又抬头看看天,云朵很白,阳光刺眼。
许久,叶大人背影已经消失,景王放开手叉腰,叹了口气。
这事的真相慢慢在官员间流传。
皇帝的态度很明白了。
想打压女官,可以,用真本事,大家较量个一二。
若用此等龌龊手段,就别怪皇帝不留情了。
本来有些人观望,看到这结果,也息了心思。
然而真本事又压不下去,因虽开了女科,也还没有大规模地出现女进士。
女官虽少,但现今敢以女子之身出仕的,真真个个都是有本事的。
先行者,没点本事可还行?
季生其实有秀才的功名。
薛英找个时间,将自己从前准备科考的笔记使人誊抄,换了笔迹送给了季生:“或许对你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眼前的人,可是一位翰林。
季生道谢接受。
他二人在翰林院中并不怎么说话,偶尔交谈,都是公事。
最后一次交谈,季生辞去了翰林院的差事,专心备考秋闱,来与薛英告别。
薛英道:“愿鱼跃龙门。”
季生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
他专心准备。
成功通过了秋闱。
这时候,听说宁王谋反的一个后续话题——朝堂上争执女官是否该为守夫孝丁忧,女官们和女官的支持者们与朝臣们当廷辩论。
叶大人说:“臣熟读律例,不知道我朝那一条律例写了官员夫婿身故,要官员丁忧的?”
那自然是没写,毕竟也没有律例写女人可以当官。
薛翰林道:“虽孝治天下,但国重于家。国有需时,便父母丧亦可夺情。夫妻之道乃是情义,可和离,可出妻,岂能与孝道相提并论?若二者并列,是否夫妻与父子并重?则七出之律,需要改一改了。”
男官道:“岂有此理,世间岂有丈夫亡故,妻子不守夫丧的。”
叶大人道:“谁告诉你我不守夫丧了。我当然要守夫丧。只这跟丁忧有什么关系。”
双方争辩不断。
最后,皇帝说:“妻守夫孝三年,夫守妻孝一载,当有之义。叶宝瑜——”
叶大人道:“臣在。”
皇帝说:“你当为明杰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得另嫁。”
叶大人道:“臣遵旨。”
皇帝道:“没有律例规定官员要为夫妻之丧丁忧。倒不必。”
有男官不服:“那是因为从前没有女子。如今时移世易,当修律例以应时。”
皇帝点头:“也有道理,那如何修呢?我想想,女官为夫丁忧三年,男官为妻丁忧一年,好,就这样,众卿可有异议?”
实际上,那个男官员说要在律例中加上夫妻之丧的丁忧,就已经有许多人脸上变色了。
皇帝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人出列:“臣有异议。薛翰林所言有理,夫妻情义虽重,岂能重于父母。若夫妻之丧也丁忧三年,则置父母之孝于何地?”
皇帝说:“也有道理,那这样……父母之孝丁忧,可以延长至五年,正好全了大家的孝心。”
这下,很多人不是脸上变色了,简直是全身抖了一抖。
刚才还在观望的许多人都出列反对。
连提出这个谏议的人都后悔了。
死个爹五年,死个娘五年,十年没了。
老婆生孩子更容易死。
朝上就有好几个人都在妻孝中。
死一个老婆再一年。
这辈子仕途就在不停的丁忧中过去了。
别说三年五年了,但凡丁忧一年,位子都被别人占了去,你再回来,哪里还有缺?便有,能有现在的位子这么好吗?这可是熬了好些年一点点熬上来的。
谁也不乐意。
女官为夫丁忧之事,以几乎一面倒的局面,不了了之了。
此等廷辩,除非要保密的,否则稍晚都会有文录流入士林。
季生也买了一份。
别人都在揣摩皇帝对这个事的倾向和态度,只有他,读着薛英的辩词嘴角露出了笑意。
来年春闱,季生又顺利通过,殿上,授了进士出身。
虽没能点中翰林,到底也是进士了。
鱼跃龙门。
他又一次出现在薛英面前。
他有明显的紧张。
“翰林可有配婚之想吗?”他鼓起勇气道,“如果有,翰林看我……”
薛英凝视着他,问:“你家中有些什么人?”
季生道:“父母健在,有两个兄长,两个嫂嫂,五个侄儿,六个侄女。”
薛英一直知道叶大人为什么选了武安伯做夫婿。
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深刻地感同身受过。
季生家里是京城小户人家。
家中人口众多,便平辈也是兄嫂。
若嫁他,便有了公婆兄嫂。
这六人中任何一个若与她不合,或受人收买,去衙门告她一个不孝,她的一切努力就都毁了。
便是兄嫂都能做到,因七出中便有一条是“口舌”。
所有这些人都不可控。
因她若嫁了,就是这家的人,就是这家的财产。
但有个万一,一切都白费了。
她有兄长,也有弟弟,家里亦不可能让她招赘。
薛英垂下眼:“此生早许下愿望,专心仕途,无心婚姻。君之错爱,不胜恐慌,只愿君,能择佳妇,成良缘。”
季生满面通红,连连行礼:“唐突了,唐突了。”
匆匆离去。
薛英抬眼,凝视他背影。
正如叶大人所说,人生得有取舍,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既已取,必有舍。
又一年,薛英与叶大人并辔而行,边行边聊,忽然前面有迎亲队伍。
叶大人道:“人家是喜事,我们让让。”
便牵了缰,仪仗亦避在一旁。
迎亲队伍与她们交错而过。
薛英凝目望去,那骑马的新郎,不是旁人,正是季生。
季生也看到了她。
季生抬手行礼。
薛英抬手还礼。
交错而过。
叶大人先动缰:“走吧。”
薛英忍着没回头看,一带缰绳,跟上了叶大人。
这条路,自己选的,自己走。
别回头。
【番外:英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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