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四海靖(二)
时光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大军行至广南。
七百多年前,南宋幼帝,宋端宗赵昰逃难来到陆丰甲子待渡山。
一片片的痕迹,似乎还铭说着当年宋人的身影。
现存与广东汕尾的甲子镇上,待渡山进食亭,遥望大海。
那些曾经为流落至此的南宋军民,豁出家底补充军粮战卒的甲子义民。
亭内至今塑有宋末名臣陆秀夫,甲子义贾范良臣为宋帝进食石像。
亭前立有石牌坊,上书——进食亭。
迎驾旧址 公元一二七六年十二月宋帝豋临甲子 吾三世祖功隆公迎驾至白沙并随军抗元 受钦赐迪功郎 世袭大夫 后在崖门以身殉国 祖祠为宋帝驻跸旧址
——陆丰待渡山 沈氏祠堂思远堂碑文
景炎二年冬,十二月,蒙古攻陷广州,再次撤退。
“蒙古人追上來了!”
浅湾附近一声惊呼,蒙古人追杀而上。舟楫帆幔,护卫幼帝登船的帅相张世杰当场转头下令要我们断后顶住,我扭头冲转,给大帅夺出护着皇帝全速离开险境的机会。
帝室近卫跟着我拔剑而起,外围守护的将士们追随着我的背影,冲杀而出。
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把我留手里的缘故,一旦蒙古大军追上,必须有一个强军猛将能顶住,断后!
挡住这股追兵后,众军登舟,远去南方。
一路南走,故宋遗民暂停潮州。
宋人的城池——潮州。
衣食无着,短暂修整。
时南宋主政陈宜中试图落脚潮州,依托沿近抗元义军,文天祥部打下的基础再行兴复。
战火的岁月中,南宋的记忆,再一次铭刻。
护国菜
相传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赵昺逃到潮州,寄宿在一座深山古庙里。庙中僧人对他十分恭敬,看到他一路上疲劳不堪,又饥又饿,便在自己的一块番薯地,采摘了一些新鲜的番薯叶子,去掉苦叶,制成汤菜。少帝正饥渴交加,看到这菜碧绿清香,软滑鲜美,吃后倍觉爽口,于是大加赞赏。
宋少帝看到庙中僧人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宋朝,在无米无菜之际,设法为他制做了这碗汤菜。十分感动,于是就封此菜为“护国菜”,延传至今。
试图落脚潮州,再图后续的希望破灭了。
蒙古大军起阵,再次追来,南宋遗民只能登舟南撤。
回眸远望,潮州的身影消失在连天的海岸。
在我们的身后,潮州最后陷落,南宋守将马发尽到了最后努力,奋战二十余日,城破败亡,这个英勇的广东人战死在了巷战里
死前他嘴角两道血线,右臂高举,大张的手似乎还想抓住什么
我眼里全是泪,背对潮州,走了
全是泪,我也没办法
亡国在即了
海上岁月,浪涛拍舟,巨舰翻滚,风浪天气中船舱摆晃,人随船来回无法站稳,波涛汹涌的大海,晕船不计其数。
海上风浪极大,夜色中的海上,海面一片黑暗,恐怖卷过的浪涛几欲骇亡。
划破夜的雷光,一下下照亮漆黑的记忆。
那一夜风纹波浪,被风吹过的雨幕,波浪一样砸下天际,雨幕中似乎能看到风的形状。
疾风奔雷,一声炸响,电闪雷鸣。
天地前我们在漆黑的夜幕中漂于雨浪
挣扎的船舶上下浮沉,海浪汹涌,浪浪拍过。
终于,一声大喊;
“船沉了”
船首入水,巨兽黯然没于浪中。
井澳大海难
一月之内连续两次遭遇海难,第一次,秀山海难,遭遇大风,舰船多沉,军民淹死无算。
第二次,井澳,这次伤及元气,遭遇飓风,舰船多毁,常在海上走,免不了要走着一遭,耳边至今还有夜晚巨浪外传入舱内的惊叫
船沉了!
这一次,伤及元气,军民亡去过半。
巨浪之中,一旦翻船,落水即死亡。
巨浪之中,帝舟翻滚,舰舱宫人一片惊叫中幼帝落水。
故宋开闽侯,忠肃公江万载当场跃入大海,海浪中年逾七十的老人拼死抓住幼帝。
是人家江大人拿命把他赵昰从海里救了上来,大人再也没上来。
这一家,欠江家太多了,那个一门忠烈的家族。
原有五十万军民,此时已不足二十万。
幼帝惊吓发疾,但也没办法,我们在击溃来追蒙军后迅速撤走,不久,幼帝就薨了。
当时陈宜中反应很大,我亲眼看到他一手掀着帐幕,红衣丞相,弓腰伸头侧脸往幼帝那一看,什么没说放下帐幕就走了,脸当时就黑了。
再也没回头
给吓成这样,看样子是不豫了,而且这是最后一个大点的,十岁的,再小的就剩个几岁的娃娃了,那能成个什么事!
因为我当时就在帐中,看的清楚,陈宜中再坏,事实上也算对得起赵家了,但这一次,丞相确实失望和愤怒了。
这还要如何成事呢?
人家一直跟你跟到这个时候,没亏欠你赵家什么。
南宋一直有皇子被吓死的传统,随便踢个香炉就给吓死了,甚至还有被吓得不育的皇帝,一个能受惊受成这样的皇族,能成个什么事。
也就这回之后,我对陈丞相最后记忆是,晚间灯下,丞相独自孤灯枯坐,两臂交抱,面目萧索双目相闭。
他或许还在想着什么吧
不用奇怪,我见过他们
我生前见过两代末帝,我就是一起行动,断后护卫的,没见过才是瞎话。
倒数第二个很病弱,记忆里的模样,还是在营帐里海难之后生病咳嗽胳膊支着,身形瘦弱,和后世流传画像的那种丰盈完全不一样。
说句难听的,逃难的,哪会胖,两代末帝画像都是往好里画的。
远走南岸,走向崖山前长久的奔波劳累,宋人纷纷病亡的场面
“我知道你困了,累了!”
“醒过来啊!”
耳边似乎还带着那日的哭喊
“我想喝家乡,母亲熬得小米粥”
“诶,兄弟,熬,熬粥!”
旁边的弟兄都是泣不成声,这位家在北方的弟兄想喝粥,可连这个要求都满足不了。
哪里有粥可熬,我们走着走着弄不好就断粮了。
饿极了找到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根茎,被用刀拍碎咽了。
沉重的盔甲,炎热的夏季,头盔磨破了后脖子的皮。
汗一过蛰着疼,这就是我们走了一路,南国的场面。
这还是能说话的,疫病之下,伤创之下,还有的默不作声就没了。
当时舱内值更的军卒支着胳膊打盹,木桌上还亮着一盏油灯,守护着舱里伤病的兄弟。
睡过去糊里糊涂的时候,忽然看见眼前一人,黑衣黑甲,微笑一下,挥挥手走了。
那军卒当场一激灵,猛地楞转过来,那不是丁武吗!
跳起来冲进去一看,人已经断气了。
“将军”
“兄弟,别说了!”
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了,躺在甲板上的身躯,我坐在地上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不会投降我也不会跑
就是因为有了他们
一路走来,历经血战,身边好多熟识的兄弟,已经不在了。
记忆里远去的喊杀声,一丛丛挺着长枪,举着盾牌,挥着长刀的兄弟还在呼喊厮杀。
或许他们眼中还闪着泪光
当看着自己的弟兄为自己挡过刀枪,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那种比杀了自己还痛苦的感觉,犹如拿着小刀凌迟自己的心头一样。
我渐渐老去,而你却永远停留在最美的年华
地下长眠
最后岁月,伤病带走了太多故去的族人。
前世军血战,我们一旦听到上官,备受尊重的上官,饭量锐减,吃不下饭,我们惊恐万状。
能吃就能活,一旦吃不下饭,很有可能将不久人世。
因为失去的人太多了,我们真的害怕再失去这些珍贵的人,甚至还有时候我们会装作找他喝酒,判断他到底怎么回事,真的好怕,一睁开眼又一个伟大的人物离开了。
此难之后,大军再次出发,景炎三年正月,目标;廣南西路,雷州!
前世啊,我前世在雷州打血战
幼年间眼前不时闪过椰子树的树冠,一千年后的剪影,前世有多深的印象啊。
这是我对雷州的最后记忆,已是昏暗的晚霞下,余光没入夕阳,黑色的剪影里我还能看到眼前高大的椰树。
此战大帅张世杰派王用进攻雷州半岛,这也是个人才,打的稀里哗啦。
矮敦个,长得跟个墩子一样低我一头,我看他得俯视,就这么个货色。
其实大帅这时候手里已经没人可用了
都打光了
我一直贴身跟着大帅张世杰,身边必须保有最后几个将军,最后几张王牌。
可怜这是大帅手里最后几张,不能再打了,我要是也死了,大帅手里真没什么牌了。
我这张牌因为频繁使用已经打烂了,牌面磨朽残损。
已经烂了,不能再打了,再打这张牌就永远消失了。
如果拿到后世牌场,我根本不是大小王,南宋有的是军神,但都被赵家给活活弄死了。
有如王坚般的猛将,他们才应该是大帅手里的王牌,和这些不世猛将相比,我真的无颜忝列大帅的王牌
可惜,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手里,贾似道,打算法
我前世这张牌最大意义,不过是让主上手里有牌,不管是大是小,顶不顶得住,起码手里有张挡头。
结果在面对蒙古人的大小王连炸一系列痛砸下,我这张牌早已不堪重负,最终消失在岁月的痕迹里。
椰子树
我生前是在雷州吃过椰子的,因为,没粮了。
今世驻守江门,出门大道两旁全是高大的椰树,我来租房根本没想过找这,天运天数选的住处。
天宫道以纪念将军生前血战
景炎三年四月,帝昰薨,人心散,陆秀夫张世杰把赵家最后遗脉赵昺扶上帝位,是为末帝,史称,宋少帝。
景炎三年五月,改年号,祥兴,当年即为祥兴元年。
祥兴元年五月,琼州安抚使张应科竭死力支援雷州前线,贫薄的琼州已榨尽全力。
琼州最后一战,雷州大战,海外四州竭尽全力,尽起琼州之军的张应科率军登陆,会和王用合击雷州。
最终,战败了。
雷州大战,故宋琼州安抚使张应科,军败战死。
他的尸首送下来的时候是睁着眼的,睁着眼死的。
我上前伸手,含泪阖上他的眼。
我知道他很累了,歇歇吧安抚使,好好睡一觉,大人!
这是我们生前最后一次反攻,失败了,也就是这一战,心气败尽。
闭目含泪的大帅准备让王用断后,大军先撤。
结果,王用投降了。
在雷州,我们和蒙古人犬牙交错,无法攻下,无法守卫,于是我们转头北进,走到哪是哪吧。
那一夜,我们这些将军在桌前铺设的舆图前,考量地形,只能在沿海之地,就近,去广南东路。剩余将领中有熟悉地形山文的从沿海州府中挑,也要考量当地民众是否支持,民心所向。
桌案边一个稍稍垂头的将军建议,去新会县,条陈述列,众将没有反对,默认了。
他一直在船栏边站着,我一步一步的,缓步上前,无言的从他身边走过。
走过船案,还记得船舷上插着的火把,千年前的记忆,夜色一片黑暗。
遥望远方,舟火点点
最终,大宋宿命地
崖山
也就是在这一年,自景炎三年三月前往占城,联络安南的宰执陈宜中,不回来了。
不干了,认定死定了你赵家,不回来了。
安南的阳光下,陈宜中面色凄凉,官服背对,转身向着随行的镇国大将军说了句
我不回去了
天魂传影;在转身相背的时候,背影中凤翅金盔隐约在身后,丞相双目微闭似乎还带着叹息的面貌,无法描述
百感交织吧
这种行为,大将军根本无法谅解,因为马上援军就组建了,安南人随大将军登船,只要能打蒙古人,安南人誓死追随。
脸上画着纹绣,身挂草织的安南人愿意追随中华族战死,愿意。
斯人远去,只剩同行的镇国大将军带着安南军回援,走到半路就得到消息,再也不用回来了,不用了,大将军。
公元一二七九年,故宋二品镇国大将军石文光,率安南军数十艘兵船返国,在抵达珠江口时,崖山陷落。
也就是这一年,文丞相入朝被阻止了。因为丞相刚烈,所以,文武们不想再吵了,都到最后了,想舒服一点,不想再争了,也懒得再吵了。
真没那个心力了
大家都是心力交瘁的,已经在等死了。
可怜身后的族人们,反复拼杀,反复反扑啊!
祥兴元年夏,因为蒙古人的屠戮,各地起义不绝,人数均数以万计,大规模起兵。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全数败亡了。
时年南宋残军,义军残余,凌震、王道夫在张镇孙率领下,激烈战斗。
国家灭亡,凌震忧愤而死,七十九岁。
王道夫战死崖山
张镇孙兵败自尽
因为他们是平民,根本打不过正规军,浙东,湖南,福建,到处都洒满了他们的血泪。
张烈良,刘应龙
祥兴元年,七月,自号湖南制置使,湖南提刑,二人转战南北,终力尽而败,满门殉难。
——義軍列傳 大宋死難眾軍傳
这一败,也标志着南宋追随大规模义军的结束
历史的歌台上,他们永远落幕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还记得我面对大海,站在岸边。
嘴唇依稀翕动
四海平靖,家國安康
我见过太多的苦楚,战乱中的乞儿,饿死的流民,所以我跃马扬刀每战前赴拼死厮杀,为他们争条活路!
他们都是我大宋的百姓啊
战死的那一天,我躺在地上,或许我心里没有那么多痛楚了吧
本将无能,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本将先去了
厮杀一世,求的不过是天下太平
天下无战
我无数的兄弟跟着我为了这个目的战死沙场,我背了太多的人命,最终压垮了我
一片苍茫下,我中箭倒下。
我之所以一生厮杀,为的其实不过一个词 太平
为这一个词,我厮杀了一生,失去了全部族人,全部兄弟,最终战死沙场,为的不过是这个词,太平。
千年以后,那一天魂光闪现,面前一片汪洋,石峦上我一身将甲,那股凄凉
脑海突然闪出一个词,四海平靖
在那一瞬间,后世的我呆呆泪目,低低说了一句,家国安康
愿四海平靖,家国安康
有人希望能让苍生不再饥饿,而我,只希望天下太平,愿四海平靖,家国安康。
谁能想到,一个杀气最重的大宋将军,心里期望的,却是无战可打呢
愿四海平靖
家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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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麼想對祖國說的嗎
日月永在,大宋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