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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最后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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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红的朝阳从东方喷薄而出,朝阳峰与明光峰的两尊佛像被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这金光由初升缓缓蔓延过汉白玉的封禅祭坛,直奔两座佛像虔诚朝圣的方向。

    大悲峰上的卢舍那大佛与满天的五彩朝霞交相辉映,整个山峰沐浴在绚丽夺目的晨光中,形成满壁涂金的日照金山奇景。

    在上苍的神迹再次显露之时,封禅台两侧同时响起肃穆的长角吟鸣,号角声响彻天地,久久回荡。

    文武臣子、外国使节、内外命妇共计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全都按规制立于石阶之上,他们身穿着各自最隆重的礼服,其中不乏白袍、胡巾、手杖、各式披带,可无论是哪一国家,哪一族人,目光全都汇在一处——御道起端的圣人和武后。

    圣人身着衮冕,华丽的礼服上绣着龙、日、星、月、华虫、宗彝等十二章纹,配蔽膝、革带、大带、绶等多种配饰,显得庄重华贵,整个人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比圣人这件衮冕更夺目的,是武后身上穿着的袆衣,谁也不知道在织造它的时候,是用了哪种卓绝的绣法,明明外面笼罩着一层黑色的纱谷,却在日光撒上去的瞬间,发出灿烂夺目的光彩,似乎满天星辉都被缝制在经纬之间,特别是那只白腹锦鸡,有如天上的神鸟,鸟身上的每一根羽丝都发出着如同鲛龙跃出海面的粼粼波光。

    众人无不惊讶于这两位授以天命之人,好像他们不仅是这大唐帝国最高的统治者,还是从天而降,前来拯救苍生的神人,众人想要膜拜、想要欢呼,却都无奈地被这盛大典礼的礼制束缚,只能站在自己的方寸之间,但灵魂早已经按捺不住,不受控制地跪拜呐喊。

    可离封禅台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用他那双犹如波斯猫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出世间最华丽的戏剧,那就是倚靠在大悲峰佛祖眉心旁的阿诗弥。

    他立在临时搭设的脚手架上,昨日下午,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固定在红宝石底下的花岗岩部分被雨水冲刷松动,所以本来已经赶在典礼之前安装完成的佛祖天眼又不得不误了工期。

    “真是太奇怪了。”陈监工蹲在红宝石旁,他年纪三十有五,方脸方口,手里拿着块厚重的玳瑁水晶镜片,正在查看被雨水冲刷掉的花岗岩碎块,这人似乎患有某种眼疾,两只眼睛无法聚焦,看东西的时候几乎要贴在上面。

    “明明已经全都仔仔细细研究过了,我才向上面禀报采用柱镶法来固定这块石头”,陈监工有些疑惑地说道,“除了原本天然形成的花岗岩基底,我还派人在缝隙里插入了十二根铜条,最后才将这块红宝石整个卡进去,这种方法在镶嵌宝石时经常使用,并不稀奇,只不过这块红宝石尺寸稍微大了一点,按理说,是不会松动的啊。”

    “是啊。太奇怪了。”阿诗弥附和,“可能这些花岗岩在风吹雨打中过了几百年,已经禁不住重负,雨水一冲,崩落了也说不准。”

    陈监工又向靠岩石近了些:“我跟你说,这更不可能,这大悲峰上花岗岩成分很是特殊,里面不仅有云贝母,黑曜岩,还有一些比较稀少的铁矿,照理说要比普通花岗岩坚硬得多,十分地耐腐蚀,也不易风化,如果那么容易崩落的话,这大佛的形态没个几年就变样了。”

    当然不可能。阿诗弥心道,因为那块崩落的花岗岩是他们的人在暴雨之前用尖凿錾子故意凿断的,虽然行事匆忙,但还是尽可能地做了遮掩,伪造成暴雨冲刷的模样。

    突然,陈监工不知发现了什么,身体偏转了三十度角,对准那个人为的断口,忽地皱了眉,哎了一声:“这是什么!?”

    他发现了?

    阿诗弥顿时紧张起来,把手挪到了口袋旁边,那里面装着一只匕首。到顶上来修天眼的人不多,只有十五六个,其中包括十一名工匠,两名监工,三名卫兵。有一半都是自己人,但终归还有一些变数。在计划全部完成之前,他不允许任何变数变成现实。

    只要他敢叫,必定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阿诗弥用身体挡住身后人的视线,暗暗掏出了匕首,刚想动手,陈监工自己却站起身来,手中多了一根长隼钉。

    “哎呀,我都说过几遍了,要事无巨细,勤俭为德,你们看看,怎么还是到处扔东西!虽说是官家的工程,但也不能如此浪费,真是可耻可耻。”陈监工摇了摇头,发起牢骚来。

    阿诗弥立即把匕首藏了起来,又附和道:“呵呵呵,陈监工,您说得对,真是可耻。”

    陈监工一边把钉子收起来,一边问:“还有多久能完工?”

    “大概还需一刻钟的时间,天眼还需最后一根铜条就能完全固定住,只不过大典已经开始,不能从大佛前面将东西弄上来,只能绕过去,从西坡把铜条吊上来,所以要花费一些时间。”

    “西坡倒是挺陡的。”陈监工收完隼钉,又开始收水晶玳瑁镜子,将它们一股脑全部装在随身的一个布袋里,这才又抬头嘱咐他,“咱们还是要抓点紧,时间不等人,再有一刻钟够不够?”

    “一刻钟足够了。”阿诗弥的视线又转向峰脚下那场恢弘的典礼,他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道,“一刻钟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都会结束。”

    与此同时,像是冥冥中有所感应一样,封禅台下的武后,突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地心悸,她下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满目金辉的卢舍那大佛,似乎在找寻一丝心理上的慰藉。

    “怎么了,媚娘?”李治压低声音问。

    武后维持着庄重的表情,偷偷地微张唇齿,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什么,陛下,臣妾不过是有些莫名的心慌,大概是太紧张了吧。”

    “放轻松,媚娘,放轻松一些,”李治关切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场麻烦一点的仪式,在此之后,无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天下的百姓,大家全都会知道,你才是我们大唐的女主人。”

    武则天颔首微笑:“好。”

    李治嗯了一声,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越过封禅台望向远方,突然,他在宽大的衮冕袖子里面忽然握紧了她的手。

    “媚娘。”李治又一次叮嘱她,“不要害怕,只要记得,这是朕专门为你一个人举行的盛大典礼。”

    “嗯。”

    武后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不知怎么,她又觉得这句话不仅仅是在安慰自己,似乎里面还有些什么别的意思,可自己参悟不透。

    她抬起脚,踏上浮雕着腾龙的御道,伴着头顶的一条与御道同一方向的长条状云彩一起,迈出通长长的,通往封禅祭坛的第一步。

    长条状云彩的另一端,划过汝北河谷地上空,消散在大悲峰的西坡面。

    不远处的官道上,两匹飞驰的骏马已经快要抵达大悲峰峰底,却在转弯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后边突然失去了踪迹。

    因为骑马的人看见了峰底下正有一群工匠在不停忙碌,他们用绳索和齿轮吊起一些物料,往大悲峰上运送。

    “小公爷,不是说务必要在大典开始之前到达么,如今已经到了,为何又要按兵不动?”黄桃把头藏在草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前面的情形。

    十六郎一边观察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边说道:“南衙为这次大典做得安保十分严密,所有出入口皆有重兵把守,你我就算通天的本事,也很难在这个时候直接面见圣人。”

    出入大典现场,至少有三处关卡,不仅每一层关卡都要搜身,还得有通牒验明正身,防止别有目的的人随便混进去。

    “就算是告诉他们有人要在这大典上谋害圣人也不行么?”黄桃问道。

    这个提议被十六郎立刻否决了:“当然不行,一是我们手上并无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确有其事,二是滕王和大哥谋划许久,必定做好了有人突然来扰乱计划的准备,你我现在冲进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对面那几人不就是做工的工匠么。咱们直接过去,请他们帮忙把咱们吊上去,从大悲峰上绕过去不就得了。”黄桃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甚至有些小机智。

    “不行。他们有武器。”黑桃忽然插话。

    “武器?”黄桃眯着眼,又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也没看见哪个工匠带了武器,只好问道:“你说哪儿有武器?”

    “确实有的。”十六郎替她答了,“你看这些人,表面看起来都是工匠,只带了石锤和扳手这些干活儿的物件,可你再好好看看,他们带得东西可不止这些。你看那个穿对襟的壮汉,他那襟子底下鼓鼓的,这可不是胸肌,应该是个小型连弩。那个戴红色僕头的矮个子,他走路的时候腿部发僵,非常不自然,他的靴子里面应该绑着匕首。还有那个人,天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他还穿着这么多层衣服,我才他后背应该藏着一把铁钩。连弩、匕首还有铁钩,无论是哪个,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东西。这十几个人中,只有四五个人是真正的工匠,其他的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会不会都是西突厥的残党?”黄桃问道。

    “不全是。突厥人容貌特点比较突出,长成阿诗弥那样还是比较少见,大家基本都是面宽脸赤,体格健壮。”十六郎说着,又觉得有点奇怪,“黄桃,我怎么觉得这里面还有些吐蕃人呢?你看那个,他的脸色有点奇怪,颧骨处不像是晒伤,倒像是两坨高原红。”

    “是有点像,而且你说的那个人我觉得好像是跟在乌日星身边的人?”

    乌日星死了以后,吐蕃人曾经跑来大理寺门前闹事,一闹就是好几天,黄桃曾来回帮忙打探消息,这几个人都见得脸熟。

    “好像是他,”黄桃又仔细看了半天,确认道,“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他。

    “不错,确实是他。”十六郎蹙了眉头,看来那几个吐蕃人表面上是回去了,其实全都兜转了回来,居然与这些人混在了一起想要搞事情。

    “可他们做得这些,他们的甲木萨让么。”黄桃不解道,“小公爷,您不是说文成公主的心其实是向着大唐的么?怎么会纵容他们来捣乱?”

    “文城公主这次确实是在纵容他们,赞东禄一直在怂恿大赞普搅乱边关,意图吞并吐谷浑,文成公主想管,但她毕竟是后宫之人不可以参政;圣人也想管,却碍于两国联姻缔结的合约不好插手,如果吐蕃人在洛阳惹出来什么事端,圣人正好可以找到契机约束一下他们。”十六郎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终于知道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了。”

    “有什么不对啊?”

    十六郎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了之后,这才说道:“既然封禅大典的全部出入口都有非常严密的安保,为何唯独这大悲峰的西坡,却连一个卫兵都没有?”

    “不是因为这西坡陡峭,没有人能上的来么?”

    “怎么没有人?”十六郎往那边一指,“这不全都是人么,难道这些工匠就不需要经过审查么?”

    黄桃答不上来,又说道:“会不会是被老爷他们调走了?”

    “不可能,无论是滕王还是大哥,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十六郎道,“而且这里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不像是卫兵已经被人干掉了的样子,封禅大典可是最高等级的安保,南衙不可能有这样严重的疏漏。”

    黄桃实在是想不通原因:“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刚才情势紧急,我没有同你们说的太详细。”十六郎严肃地说道,“可现在我必须同你们讲清楚,因为这件事非常严肃,不只是与我有关,还关乎你们二人今后的前途和命运,需要你们自己选择。”

    二桃看见他说的这样严重,也不禁严肃起来:“你说吧,小公爷,我们都听您的。”

    “你们先听我说完,然后自己再决定。”

    十六郎说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们,大哥,刘婉钰、神昉和尚,玄机真人还有阿诗弥都是雏鹰组织的人,而滕王是雏鹰在国内的领头人。可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个组织为什么叫做雏鹰?”

    二桃摇了摇头:“难不成就是为了好听,毕竟是翱翔在蓝天上的雄鹰嘛,听起来多么威武啊。”

    “不仅如此。鹰这种猛禽,会把自己的窝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小鹰羽毛渐丰之后,母鹰便会教它们飞翔。可是这教的过程,却是异常残酷。”

    “小鹰初生,丝毫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他渴望着蓝天,便不会再去管其他的,他闪着翅膀,带着美好的愿望,从鸟窝一跃而下,可是它不知道,鸟窝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它如果奋力一搏,成功地学会了飞翔,那它就能一飞冲天,成为一只真正的雄鹰,如果它没有成功,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再无活着的可能。”

    “机会只有一次。一只雄鹰翱翔在天空,却不知道有多少只雏鹰葬身在谷底所以,他们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就是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牺牲信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就连当时离开家乡,远赴和亲的文成公主,也是抱着这种舍身成仁的信念,誓要以死守护来之不易的盟约。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行动全都是以释家法印为象征意义的,因为释家佛法,也讲究舍去小我,方成大我。”

    “所以这一次,我们去阻止他们的时候,一定会遇上这些雏鹰,也会遇见所谓的降魔尊者,可能是一场血战,你们怕不怕?”

    “我们不怕!”二桃异口同声道,“小公爷说去哪儿,我们姐妹就去哪儿,刀山火海,我们陪您走便是。”

    二桃的目光坚定,十六郎有些感动,更是有些振奋,不过还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你们别着急表态,我还有个可能不算太好的假设,你们听完之后,再想一想,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这大悲峰。”

    “什么呀?”

    黄桃和黑桃全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十六郎,只见他欲言又止,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他的视线穿过大悲峰,似乎在与封禅大典上的某人隔空对望。

    “其实一早我就有过这种感觉,但是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可我自从听到了滕王、大哥、刘善甚至是苏定方也是雏鹰的时候,这种想法才被我逐渐证实。”

    “到底是什么呀?”他这种表达方式,让二桃格外的紧张,好像隐隐约约觉得雏鹰背后,好像还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首先我怀疑的是大哥。大哥管辖剑南道,治下政治清明,严令谨行,他的品性我们比谁都要熟悉,他并不是那种玩弄权谋的人,我想他加入雏鹰,也是因为文城公主的关系,不过在大哥正月来洛阳之前,也没有听说过雏鹰有什么特别的行动。

    而且在正月之前,滕王还一直在滕州没有出过封地,他的德行你们都知道,整日里吃喝玩乐,胡作非为,就连封地的政事都不理,有钱就拿银子建些亭台楼阁,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成为雏鹰的领头人?

    还有什么‘五胡乱唐’,什么‘西突厥余孽复国’,什么‘加耶特利的谶言’这些事,似乎全部都是从正月之后冒出来的,所以说,正月这个时点非常的重要,是一切事情的时间开端,让我们想一想,正月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桃想了想,帮忙理清时间线索:“正月的时候,听说朝堂上曾经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政辩,长孙无忌带头反对武后参与政事,说她牝鸡司晨,说她后宫不可参政,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这件事被圣人强制压了下去,这时恰巧赶上百济侵犯高句丽,高句丽派使臣前来求助,圣人决定派水师前去攻打百济,这才把舆论重点转移到战事上来。”

    “这个节点太过微妙,这就说明自今年正月开始,武后的势力开始能够和长孙无忌的势力匹敌,而就在这时,雏鹰开始了他们的活动,而大哥、滕王这两个重要的成员,也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洛阳。你们再想想,大哥进入洛阳的理由,是兼任礼部侍郎,而滕王作为一个藩王,无诏不得进京,虽然他平常的时候也不老实,随便跑去别的地方玩儿,也没人敢管他,可这毕竟是进京,又呆了这么长时间,他说自己是为了向圣人要钱才去的,事实上并不是如此,他随意跑到洛阳玩儿这么长时间,如果没有圣人首肯,别的藩王也会不同意。所以他进京之前,一定得了圣人的准许,或者说,事实上,有可能是圣人诏他进京的。

    “所以小公爷,您的意思是,他们都是圣人召唤到洛阳的?”

    “是的。因为无论是大哥,还是滕王,他们都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来织一张这么大的网,能让刘善、苏定方这种朝中大员都按照组织的意愿来行动,特别是刘善,更是牺牲了自己的宝贝女儿,阻止乌湖海的战事。不仅如此,神昉和尚带领的释教,玄机真人代表的道教,全都加入了雏鹰,而且全都是不惜自己的性命,以死布局,你们想一想,这雏鹰的影响力,是不是有些太大了?还有,你们看这里,为什么南衙那么严密的安保,层层关卡把守,封禅大典连只苍蝇都不能轻易飞进去,却偏偏把这里忘了,可到底是忘了,还是有人命令他们,这里不必设卡盘查?”

    “小公爷,我好像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黄桃道,“你说的是,在滕王和老爷背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的人,更有势力的人,他才是雏鹰真实的领头人。”

    “对,你想的没错,越是最简单的答案,越是能够接近真相。”十六郎沉声,说出来了一个令二桃震惊的答案,“所以,我猜测,雏鹰实际的掌控人,其实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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