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黑夜追踪
仓廪里面黑的要命,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浓浓的烟熏味扑面而来,让人感觉非常憋闷,好像这里面烧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又不常通风,空气非常浑浊。
门口也堆放着一些干草,裴戎不敢打开火匣,怕不小心燎着火,暴露自己的位置,只得一脚踹开了仓门,外面的黑暗瞬间透了进来。
今夜黑云蔽月,也没有什么星光,但七成黑总比十成黑稍微要亮一些,当视野逐渐清晰,眼前的一幕,却让裴戎眼皮一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间仓廪是穿堂式结构,但比普通仓廪要高上一倍,高出来的地方,多穿插了数十道横梁,每道横梁都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绳索,而每条绳索的下方,居然捆着人的两只脚!
这些‘人’全部都倒吊着,一动不动,一个紧挨着一个,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难道这些都是人的尸体?!
一阵阴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裴戎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些尸体新旧不一,有的是新的,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渗出幽幽惨白。有些则是陈尸,肌肤水分全部蒸发,变成了近乎风干肉的深褐色。
一片本应该只存在于佛经十八层地狱中的尸毗林,真真切切的展现在裴戎眼前。
他当了十三年捕快,什么血腥场景没见过,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误入了这样一个连神佛都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的地方。
这是造了什么孽。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在这里肆无忌惮的屠害人命?!
毕竟门口离尸体太远,看得不算真切,裴戎往前走了几步,跻身在黑暗之中,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转轴声,门自行合上了。
仓内又陷入彻彻底底的黑暗。
裴戎顿了一下,缓缓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五六步之后,地面质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再是硬邦邦泥灰地,而是变得有些松软,像踩在腐殖土深厚的松叶林中。
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指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出了血,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血里面混着一股淡淡柏树油脂味道,这才发现地上都是些像绣花针似的细密树枝,他捡起一片在鼻尖闻了闻。
是柏枝。
知道了地面铺的全都是柏树枝,裴戎这才松了口气,拔出佩刀,用刀尖在离自己最近的尸体皮肤上划了一下,粗糙的皮肤质感,发出刺耳的滋啦声,虽然还是看不大清楚,但已经可以印证这些并不是人类的尸体。
而是猪的。
原来这是一间做腊肉的仓子。
熏腊这种食材原是从蜀地传过来的,据说要想保证做出的肉质质量上乘,并不是一开始就将生猪分解成小块制作,而是先将整猪用开水脱毛之后,用刀从中间半劈成两个大猪肉板,再将猪肉板倒挂着吊起来,在它底下铺上一层果木炭和柏树叶进行烘烤,烘烤一个时辰后,再用余烟熏制大半日,如此反复几次,才算是初步加工完成,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熏腊不会由于过分脱水而肉质发柴,还能保持独特果木风味。
不过由于猪肉脂肪太多,熏烤出来的油脂滴到地面上特别容易发生火灾,所以作坊主一般都在白天有人看守的情况下点火熏肉,夜里便把火全部熄灭,为了预防火灾,夜里也不敢点灯,所以才会这么黑,看来这一片仓廪全都是腊肉坊。
虽然知道了这里是腊肉坊,但是一片白森森倒挂着的猪肉也挺瘆人,往里走,好像还有猪心猪肺什么的,好大一个悬挂在那里,边上还有几把锋利的大砍刀,乍一看,跟大理寺的仵作坊差不多少。
提到仵作,裴戎立刻又紧张起来,刚才躲进来的人,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裴戎随口诈了一句,“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嚓嚓嚓嚓嚓刺耳的摩擦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裴戎不动如钟,准确地辨别人到底在哪个方向,突然,黑暗之中,凭空出现一只硕大的猪脸,那猪脸个头极大,竟有小半个人高,眼泛绿光,脖子下还滴答着血,朝着他快速地冲了过来。
裴戎旋身一躲,猪头从他身边荡了过去。
紧接着,不远处响起扑通一声,一根麻绳突然断裂,一整只生猪从头顶重重地砸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生猪接连不断地从梁上掉落,跟下饺子似的,还伴随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裴山君我死的好惨啊”
“你死的惨不惨,与我何干!”
“怎么无关我要是死了也要你来”突然,又一只猪头从裴戎身后的黑暗中闪现出来,裴戎迅速转身,四目相对刹那,从猪脸的正中间,猛然贯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裴戎眉心。
“陪着我啊!!”
裴戎横刀,接住那一击,只差半分,他的脸上定然就会多出个大窟窿,虽然他勉强接住,可那一击之力威力极强,还是打得他向后倒退三步。
对手倒立着攀悬在那只猪头的麻绳上,双臂展开,动作非常轻松,好像刚才那一击,只用了他不到一成功力,而裴戎这边,却使出了八分力气。
对手的功力不可小觑,甚至,远远在他之上。
裴戎的后背顶上了一只猪肉板,这才勉强站稳脚跟,他顺势一仰,那只猪肉板向后面荡去,与另一只猪相撞后,又荡了回来,猪肉两两撞击,对手没办法在倒掉在那里,只好卷起身体跃上房梁,再次隐藏起来。
腊坊重新归于沉寂,裴戎站在地面正中央,仰头朝上面喊话:
“阿诗弥,别藏了,我知道是你。”
对方没有回答。
“刚才我看见你的眼睛了。”
对方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终于从角落里传了声音:“裴山君,你早就怀疑我了,是不是?”
“不错,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再玩儿这种猫鼠游戏,是不是就有些无趣了?不如出来,你我也做个了断。”
做个了断。
这四个字,异常刺耳。
对方从梁上翻了下来,落在地面,在黑暗中,还是能看见那双异常美丽的眸子,一只碧绿,一只湛蓝。
“果然是你。”
“一日之内,连续两个人都要与我做个了断,真是让人受不了呢。”阿诗弥用随意的口气说道。
“受不了的不该是你吧,难道不应该是李石柳?”裴戎有些不平地道,“难道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处心积虑的骗他,在岭南码头,那么多艘商船,他偏偏和你坐了一艘,又偏偏与你住进同一间船舱里,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这一切,分明是你有意为之。”
“呦,裴少卿,这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与十六郎乃是天赐良缘,情投意合,哪里来的谁设计谁一说,全都是,你情,我愿啊。再说,今夜惨遭负心人抛弃的,可不是他,而是我这个可怜的小仵作啊。”说着,他看似漫不经心,有些轻佻地笑了起来。
可裴戎总觉得那笑声里夹杂着一丝无奈,可他没工夫分清他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只道:“你这些话不应该对我说,应该自己对他说去。”
“有什么好说的!”阿诗弥突然发起火来,“难道说了就可以解释清楚么,那些事全是我做的,人也是我杀的,这些全都是我的命!”
他最后几乎是嚷了出来,好像在宣泄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裴戎并不说话,也不评论,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阿诗弥好像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控,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口吻:“我与他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今夜我陪他演了最后一出戏,没有拆穿彼此,就算保留了最后的情谊,没什么相欠的了还有,不要再我阿诗弥了,那不过是为了骗他编的谎话,我真正的名字,叫做阿史那弥射。”
“阿史那弥射?!你是阿史那氏!”
裴戎这才突然理解为什么他说所做的一切是自己的宿命。
因为他是西突厥的王族,而西突厥,在两年之前,被大唐的军队灭国。
而他也知道了他要暗害契苾何力坠楼,苏定方入狱的真正原因。
因为剿灭西突厥的领兵将领,正是他们二人!
“难怪契苾何力初次见到你时,说是想起了某位故人,原来他在攻打你们的都城王庭的时候,见过与你拥有同样双眸的你的阿娘。”
“是的。可他万万没想到,阿娘被唐狗射瞎了一只眼,居然还能苟活下来,而且就在洛阳城内,他们眼皮子底下,活的好好地。”
“你要杀他二人我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率领大唐的骑兵几乎踏平了你们的土地,可你又为什么要杀掉乌日星?据我所知,吐蕃人可没有惹你们的一草一木,你杀他是为了什么?”
“谁说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他?”阿诗弥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他那个人实在是太惹人厌,又自负,又残暴,还偏偏要来招惹我,那日,我不过约他到蒲鹿院小聚,他便屁颠屁颠地前来送死。”
阿诗弥虽然这样说,但是直觉告诉裴戎,这并不是他杀害乌日星的真正原因,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乌日星,裴戎暂时还不清楚,但是他感觉,里面应该另有隐情。
“哦,对了,”阿诗弥打断了他的思绪,“裴山君,我才想起来,在外界看来,乌日星可不是我杀的哦,而是你,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的刀从他的胸膛里抽了出来。”
他颇有趣味的盯着裴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我把他当着送给你的礼物,你难道不高兴么,他可是吐蕃派来的遣唐使呢,虽然人坏了一些,但这么尊贵的身份,死在你裴戎的手里,不是正好能配得上你大理寺少卿惩奸除恶的美名么?”
裴戎果然暴怒:“混蛋!你杀了他,把我害到这种地步,居然还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
裴戎越是生气,阿诗弥却显得越是开心:“喂喂喂~裴山君,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好一个一身正气,顶天立地的裴少卿啊,可我怎么就想不通,你这么大义凛然,那为何好好地裴家二郎不当,非要去当武后的狗呢?”
“你混蛋!!”裴戎又气又恼,两只眼睛像要冒出火来,“阿诗弥,今天在这,你和我两人,必须做一个了断,乖乖受死吧!”
裴戎一跃而起,挥刀砍去,横梁顿时从中间断成两截,阿诗弥被震得险些梁上掉下来。他虽然在轻功方面占了优势,可一旦真的与裴戎面对面较量,也是难以抵挡他如同猛虎般的攻势。况且他使得是匕首,而裴戎用的是长刀,不可近战,只能在肉林里面不断穿梭,找准对方的破绽,时不时地抽冷刀子。
一时间,猪肉相继落地,腊肠如雪花飞舞,猪蹄猪爪满天飞,仓内一片狼藉。
打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根本分不出个高下,裴戎感到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只能单纯消耗体力,拖延时间,眼看天就要亮了,到时候人开始活动,免不了要出什么岔子。
他横下心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对方铁了心要跟他玩儿,那么索性就玩儿一把狠的!
裴戎退到仓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从怀中掏出打火折,拔掉盖子,在空中甩了一下,旋即,一个浑圆的火点出现在黑暗中。
紧接着,从裴戎的脚下,出现了一条火蛇,火蛇快速蔓延,顺着松柏碎枝不断爬行,瞬间,由一条火蛇变成了数十条火蛇,照亮了整个地面。
“裴戎!你想干什么!在这里放火,你是疯了么?!”
浓烟很快弥漫开来,果然熏腊肉的烟要比普通的厉害十倍,不仅燃起来势头猛烈,混合着焦油与皮脂的难闻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疯了!真是疯了!!你不过是想逼我出来,你这样做,我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面的!”
“那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没想这裴山君被逼的急了,竟然连命都不要,阿诗弥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与他纠缠,别人说他不好惹,他本来不信这个邪,可现在他算是服气了,这算是什么老虎,明明就是条疯狗!
裴戎也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却依旧死死堵在门口,这里的墙壁全都是青石砖砌成的,非常坚硬,根本撞不破,出了走门,根本没有其他的通道。
裴戎只见阿诗弥盯着他犹豫片刻,然后飞快地从梁上翻了下来,他已经想到了一会儿阿诗弥靠近时,如何一击将他擒住,没想到人走到半路,竟然回身转了个弯,又翻上了房梁,向更高的地方攀去!
他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