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理寺无事
五日的休沐很快就结束了。十六郎换上红色大理寺官袍,气色也好了许多,虽然脸色还是发白,但已经有些血色。
十六郎翻身下马,阿诗弥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上回的地方,大理寺门口左侧石狮子旁边。
他手里捻着一朵鹅黄色小绒花,低着头,用手指头挨个儿戳着花瓣,然后摘下一片,放在唇上轻轻地吹,小小的花瓣随着气息时卷时舒,玩儿够了,又抿了唇,将它卷入唇齿。阳光照在他的脸和绒花上,铺洒一层暖意融融。
“怎么不进去?”十六郎问。
阿诗弥抬头,看见是他,这才笑了起来:“在等你。我自己一个人不敢进去。”
“等了很久了?”
阿诗弥摇摇头:“没等多一会。”
“走吧,一起走。”
十六郎站着等他,早上寺门口刚清洗的地面,青石板湿漉漉的,阿诗弥怕他等着急,快跑几步,不小心踩入了瘀水坑,险些跌倒。
十六郎紧忙搂住他的腰,把人扶直了,嘱咐道:“已经是官家的人,行事要稳当些,不可以这样蹦蹦跳跳。”
“哦。”阿诗弥应道,又见小绒花落到十六郎肩上,想伸手去捡。
十六郎拍掉他的手:“都说了,得有规矩,不可以这样冒失。”
阿诗弥揉了揉自己手背,委屈道:“说就说,别打人嘛,我看你身体倒是真的好些了,使那么大劲儿。”
十六郎突然有些慌:“打疼你了?”
“疼倒是没疼。不过这几天给你熬药,这手一直在扇扇子,看火候,有点抻着了。”
十六郎想去抓他的手:“给我看看。”
“都说了,不能拉拉扯扯。”阿诗弥把手抽回去,藏在身后,“你快点好,不再让老子给你熬药就行。”
十六郎应道:“好。”
“好什么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十六郎转头,见是滕王骑着烈风,由阿奴牵着,悠悠哒哒地往这边走。
十六郎下意识地将阿诗弥拽到自己身后,紧绷着行了个礼:“滕王殿下,一大清早,来我寺何事?”
滕王瞟了一眼阿诗弥,笑盈盈地下了马:“怎么,大清早就不能来了?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本王想来就来,还非得有什么事不行么?”
滕王往十六郎跟前走了几步,十六郎也往前迎了半步,将阿诗弥全都挡在自己身后,板着脸道:
“无事是何事?”
他不让滕王看,滕王偏要抻头看,又挑了眉,笑着凑在十六郎耳朵旁边说道:“放心,不是来跟你抢你的小马驹的。”
十六郎依旧没有放松戒备:“那是来干嘛?”
“我是来”
话没说完,身后又是飒飒踏踏的马蹄声,这马蹄声跟主人一样利落,毫不拖沓。
裴戎翻身下了马,又穿回大理寺黑色公服,脸色阴郁像笼了浓雾,雷厉风行地往里面走。
滕王挥舞着胳膊,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早啊~裴少卿。”
裴戎脚步顿了一下,没理滕王,加快了脚步,带着风的步伐中,十六郎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怒气。
十六郎疑惑地转向滕王:“你怎么招惹上他了?”
滕王耸耸肩,一脸无辜:“我没有啊。”
十六郎还没等挪步子,滕王就率先往寺里走,边走还边用贱兮兮地声音呼唤:
“裴少卿~你慢点走啊!等等本王嘛!”
裴戎一路穿过司正堂,来到议事厅,迎面遇上主簿带着几个捕快,几人见到他,面色一顿,有点尴尬,还有点震惊,直到人走过去,才想起来行礼。头还没抬起来,又见滕王三步并作两步在后面一路小跑着追他。
怎么都追到寺里来了?!
前日谪仙楼滕王睡了裴戎的事顷刻之间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这段事实胜于雄辩‘用人唯亲’的风月事如今正是百官茶语饭后的谈资。
不过大家说的大多都不是滕王的胡作非为,而是
‘难怪裴戎年纪轻轻就能够当上大理寺的副职,原来靠的是这种手段’。
主簿几人道:“滕王殿下有礼。”
滕王插着腰,跑地气喘吁吁,虽没有停下,却依旧笑嘻嘻地回道:“不必多礼。”
看来是心情很好。
裴戎进了议事厅,本来里面还有几个捕快,看他进来,全都躲出去了,裴戎气的一撩袍子,拍桌子道:“都不用干活么!还有没有人在,进来禀报案情!!牧川!牧川何在?!”
扫地的捕快看裴少卿发了火,站在门口扔了扫帚,急急说道:“我这就去找他。”
没等牧川进来,滕王先慢悠悠地进了屋。
“呦,裴少卿大早上的,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裴戎不去看他,扭了脸,质问道:“你来干嘛?”
滕王背着手,甩开扇子,笑着反问道:“你问这话可就怪了,我堂堂王爷,哪儿去不了。”
“你愿去哪里我管不了,请你不要来我这里!”
“来你这里?”滕王笑着,挑衅似地又往里面走了两步,“你这里?呵呵,你说这话可真是奇怪,大理寺乃是掌刑断狱,圣人打开天听的地方,怎么成了你裴戎的私地?”
“你!”裴戎气的转头瞪他。
滕王挑眉:“我怎么了~?”
牧川刚迈进门,只看裴戎两道眼刀射向自己,吓得浑身一哆嗦,行礼道:“裴大人”
裴戎又将目光转回滕王,语气毫不客气:“滕王殿下,我大理寺要议事,烦请移步。”
滕王非但一点也没有怕,反而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本王要是就不走呢?!”
裴戎横了眉,右手下意识地握住刀柄:“那我就要‘请’王爷出去了。”
滕王没等开口,外面有人中气十足地说道:“崇德,你要请谁出去?”
裴戎一愣,转向门口,恭敬地施礼:“寺卿。”
十六郎和阿诗弥两人也跟在袁公卿后面,走了进来。
滕王坐着没动,有点玩味地看向袁公卿:“老袁,你们大理寺一向都这样言行肃纪么?搞得本王以后可都不敢来贵衙门了。”
袁公卿听完这话,赶紧揖了一礼:“滕王殿下说笑了,哪有的事儿,您想坐便坐,想听就听,谁敢拦着殿下您啊。”
转头又训斥裴戎:“崇德!不可无礼。”
裴戎忍气吞声,喉咙哽了哽,还是回道:“是。”
袁公卿又道:“牧川,你先向殿下和两位少卿汇报一下案情,你俩如果有什么结论,稍候可以再呈报。”
说完,又向滕王施了一礼,“那边还有三司会审,在下先走一步,殿下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吩咐下边人去做便是。”
袁公卿特意提高了声调:“听见了么,崇德?”
裴戎:“是。”
袁公卿走了以后,滕王对牧川一仰头:“你们说你们的,不必管我。”然后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牧川抬首,用目光询问裴戎,裴戎点了点头,他才说了起来:“无量阁事发之后,我等清理现场,清点尸体共两百五十九具,其中包括受害官吏五十三人,泥婆罗使臣一人,大德寺、方正寺等寺庙负责祈福的和尚一百二十五人。华严寺包括贼首神昉在内和尚六十三人,百济探子一十七人。另外,据王袛将军说,仍有八名百济人在逃,已经下了海捕文书。”
裴戎道:“居然死了这么多人,算是开国以来东都发生的第一大案了华严寺抄了没?”
牧川:“回少卿,已经抄了,在贼首神昉住处,查抄出十余封与百济探子金翅等人往来信件,上面详细陈述了他们是如何从各方水渠将零散的鱼雷火运至无量阁底,并计划假借浴佛礼,蒙骗圣人同意举行祈福大典。”
十六郎:“朝里向圣人提议的人揪出来了么?”
牧川:“回李少卿,查出来了,乃是礼部侍郎杨中易,不过这个人也死在了无量阁里。”
裴戎抬眉:“死了?”
牧川点点点头。
十六郎想了想,有些疑惑:“杨忠义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他为人淡薄豁达,膝下又是儿女双全,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啊,八成是被人利用了可这一死,岂不是死无对证?”
裴戎突然想起来:“对了,阁底的鱼雷火妥善处理了么?”
“已经请兵部的人前来帮手,清理出鱼雷火七十八桶,掌管营私制造的张落大人说,这些鱼雷火多半已经浸了水,里面的黑火药全都废了,最多只有三四桶能用。”
裴戎疑道:“浸了水,怎么会?百济人明知道这鱼雷火是在水底用的,怎么可能不提前做好防水准备?”
牧川:“张大人说,他们盛装鱼雷火的木桶是杉木制成的,制作过程需要涂上桐油,再加上布条,反复涂抹、晾干,再涂抹,再晾干,如此三次,木桶才不会漏水,可这些木桶,应该是漏了最后一道程序,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但是预加热时木板会膨胀,原本的缝隙变大,就会漏水。而且,张大人还说,这些木桶就是不漏水,也不会产生太大威力的爆炸。”
裴戎:“为什么?”
牧川挠了挠脑袋:“张大人说的太专业,详细配比我也没有听懂,反正就是火药的量没有配够,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据他估量,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无量阁四面墙壁被炸坏,中央铜柱却难炸断。总之,他的意思就是如果这些鱼雷火全都爆了的话,无量阁应该也不会倒。”
“难道百济人被人给耍了”裴戎手指轻轻敲在刀柄上,“这次也同乌湖海一样,即发生了危险,又有人在暗中,将危险发生的范围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上次是刘钰璎,这次难道是”
十六郎接话:“是神昉大师。”
裴戎瞄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叫他大师?”
十六郎没有解释:“你们记不记得他说的话,他说,我无意于杀戮,我只想做一鸣警钟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呢?据生还者称,直到最后,神昉及其弟子都没有大肆杀戮,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既串通百济人,又暗中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裴戎问道:“依据呢,你这么说的依据?”
“与愿法印。”十六郎道,“与刘钰璎临死前摆出无畏法印一样,神昉在坐化之前,摆出了与愿法印。与愿法印,布施、赠与、恩惠、接受,菩萨顺应众生乞求。神昉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一种极端的方式用私刑遂了那些含冤百姓的愿望么?”
“所以你说的证据单单靠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还有一个证据,神昉大师与刘钰璎一样,都是雏鹰的成员。已经通过崔束和的口供和当时神昉用的火焰匕首证明了这一点。”
“又是雏鹰。”裴戎横眼看他,“照你这么说,这个雏鹰还做了我们衙门做不了的事么?难道这个雏鹰组织还是一个维护世间公正的正义者联盟了?”
“你不要这么看我,我只是陈述事实。”十六郎道,“如果按照司法程序来审问这些做了腌臜事的和尚,且不提能不能搜集到能够定性的证据证词,单是提审嫌犯,就不一定能够全部收押。而且知晓阁底存在鱼雷火的人,可不就是这些和尚,不是他们对做的手脚,那还会有谁?谁还会事先阻止这场爆炸,以免伤及无辜百姓?”
“哼,李石柳。”裴戎道,“对罪大恶极的犯人怀有敬畏之心,可不是你这位大理寺少卿应该做的事情。”
十六郎道:“你可以讽刺我。可是你不要忘了,乌湖海商船上刘钰璎留下的死亡信息里,还有一个降魔法印。”
裴戎心里一惊,皱眉道:“你是说这件事还没有完?”
“远远没有。”十六郎道,“让我们更被动的是,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其他预兆。”
不得不承认,十六郎说的确实是对的,无论是乌湖海遇袭,还是无量阁被血洗,对他们来讲全都是突发事件,无论是百济人,还是这个神秘的雏鹰,全都藏在暗处,他们一点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两人沉默半天,牧川突然插话道:“对了,两位大人,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混在神昉私通外地的信件里的。但是这信看起来挺普通,也没有署名,我们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拿给大人们来看。”
“什么信?”裴戎伸手接道。
牧川:“不知道算不算是信,好像是一段佛经。”
裴戎看了片刻,递给十六郎:“我不擅长这些,还是你看吧。”
十六郎拿过那信,信的纸张微微发黄,好像是在灯下看过许多遍,上面乃是一段《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第七。
“菩萨云何观于众生?答曰:譬如幻师,所见幻人。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相十方无量诸佛,是上人念时,即为皆来汝得阿罗汉道耶?答曰:‘无所得故而得,众生万象,亦复如是’。”
“好像这段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文字,断句也都正确。”十六郎想了半响,道,“阿诗弥,去取个蜡烛来。”
“还是我来吧。”牧川道,他打开厅里一个小柜子,取出盏蜡烛,拿了打火折点燃。
十六郎将信件离着烛火半尺远,熏了一小会,信上缓缓显出几行字:
“四月十七,无量阁动手,八坊鱼雷火已经备好,沙钵罗可汗之子已到洛阳,由他们的人负责运送。另,西南边的客人即将抵达,请狻猊公子做好准备。”
“沙钵罗可汗之子?!”十六郎抬起头,与裴戎对视,“阿史那鲁贺和他的几个儿子不是全都战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