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们开始吧
裴戎心里其实很清楚,右相为什么这么明显的表示不喜欢自己。
叔父裴行俭当年官拜长安县令,与右相属于同一阵营,在圣人登基之初,朝政大权实质上掌握在这些老臣手中。
可随后,还未当上皇后的武才人逐渐参与朝政,朝中局势开始发生变化,随着王皇后和她的斗争愈演愈烈,以右相为代表这一派站在王皇后身后极力反对圣人在朝中新培植的势力。
最初,他奉阿耶之命,投入支持武后的袁公卿门下,原本是想为裴家留一条后路。
原本形势大好,可安定公主之死却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让裴家彻底看清圣人想借助武后的手整顿前朝势力的决心。
可大势无法逆转,他这条不被族人看好的后路竟成了一张裴家的底牌,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的为武后作证,为裴家扳回了一点局面,叔父等人才会被从轻发落,没有导致整个家族元气大伤。
可这样一来,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但凡有哪一步行将踏错,他裴家可就是翻身无望了。
所以,这些年他办案,不管是悬在敌人车马上被硬脱行了十几里路,还是吊着一只受伤的胳膊跟人家拼刀子,再疼、再苦、再累,为了裴家,他都从来没有一丝犹豫和退缩。
不能退,更不能输。
可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却完全陷入了深深的焦虑甚至绝望。
崔束和,完全找不到了。
刚才他已经搜查过桥上、岸边、以及所有行迹可疑的人。他那双洞穿一切的虎眼,已经几个时辰没有眨一下了,可奈何人太多,流动性又大,人踪杂乱,根本无处下手。
此时,身边一盏佛焰灯突然掉落地上,一个粉衣姑娘叫道:“哎呀,好烫!”
丫鬟立即上前查看,只见那姑娘手心红肿一片,显然是被烫伤了。
粉衣女子看着烧着了的火焰灯,郁闷道:“刚刚出来的晚了,点了灯没等放入水里,就这么一会,怎么就这么烫手了?这下好了,灯都洒了,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看着看着,她便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裴戎瞥了一眼,手心确实烫起了水泡。
女子哭着,忽然哎呦一声,说道:“什么东西落在我珠花上了?”
她拔下珠花,是串顶可爱的葡萄紫花串,葡萄珠顶上,居然落了一坨绿绿的糊状物,女子仔细一看,又是哎呦一声,气的把珠花丢在地上:“我怎么这么倒霉,愿望没了,又遭了鸟屎,呜呜呜呜”
裴戎抬首向空中望去,夜空中果然飞舞着一群黑色的生物,共有几十之多。
裴戎不经意接话道:“不是什么鸟,而是蝙蝠。”
蝙蝠喜欢黑暗潮湿的洞穴,每到傍晚时分,居住在瀛洲桥底的蝙蝠都会成群结队的跑出来觅食。
可今日这蝙蝠,似乎异常的多。
王袛也是疑惑:“难道是今夜过于炫目的灯火把这些蝙蝠从桥洞子底下都赶出来了?”
裴戎眯着眼瞧了片刻,答道:“不一定。”
粉衣女子突然不哭了,仰着头去看身边这位突然说话的穿着大理寺的公服白面郎君,她的个子很小,裴戎比她高上一头,身材挺拔英朗,姑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不好意思再看,又忍不住不看,却见裴戎忽然低首,竟在自己头发上轻轻触碰了一下,轻声道:“借姑娘颗珠花一用。”
没等看清,裴戎指尖弹出一道直线,速度极快,好像那颗不是珠花,而是什么凶猛的暗器一般强劲有力。
天上一只黑影瞬间落下,不一会,一名捕快带回了打落蝙蝠,珠花在它腹上对穿了个大窟窿。
女子暗叹这位郎君好功夫,同时又不禁掩面,害怕的说道:“哎呀,你看它流了好多的血啊!”
整个蝙蝠正面全是血迹,裴戎拈了血迹,放在鼻下闻了闻,立即皱眉:“这不是畜生血,这是人血!”
女子吓得花容失色:“什么?是人血?”
裴戎扭头对王袛道:“桥底有问题!”
二人立即带了几名属下往桥底赶去,那女子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已经追不上几人的步伐。
瀛洲桥是一座横跨洛河的石造连拱桥,桥墩平面呈平底船型,都是用坚固的石英砂岩制成。桥底有十一大拱洞,每个拱洞肩上各有三个小拱洞。
肆月的夜晚,水温依旧很低,寒凉刺骨,岸上灯火辉煌,这桥洞子底下却黑漆漆的瘆人,犹如异世。
无量阁在陆上看时是有七层,可从水面划船观去,其实有九层之高,仰瞰上去,像极了从漆黑水渊中霍然冒出诡异的嶙峋巨怪。
裴戎站立船头,提着盏灯,仔细的查看了每一座桥墩和拱洞,如今未到汛期,水量不算太大,只没过大拱洞的一半,前面几个拱洞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靠近无量阁最近的拱洞处,裴戎觉得有些不对劲,举手握拳,船支停了下来。
桥墩分水尖用以劈开冰凌的‘斩凌剑’上,沾着一块普通人根本不易察觉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竹片。
裴戎:“进拱洞底下看看。”
靠近拱洞,黑暗更浓,裴戎亲自翻上拱肩仔细搜索。拱肩上说是三个小拱洞,其实也是半人之高。弥漫着常年水浸的苔藓和腥臭味,裴戎总觉得这腥臭之中,夹杂着什么别的味道。
桥宽两丈三,拱洞也像个漆黑的隧道。裴戎俯着身,半幽闭黑暗空间被昏黄火光照亮他脚下的方寸。
他本以为这里该是寂静无声,一片死寂,可没走两步,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神经瞬间绷紧。
前方拱洞中心处,本是黑暗最浓郁之处,可他却突然觉得,那黑暗似乎并不平整,像是块没抹干的凹凸不平的水泥灰。
难道是在暗夜中我眼睛坏掉了?
裴戎伸手拽了一下,没想到这黑暗竟一扯就动!拖拽的同时他意识到,这竟然是一块被全部涂黑的草席。
草席掀开的刹那,数十只黑影犹如一阵旋风向他急扑而来!
裴戎下意识地遮挡住脸挥刀斩去,几只蝙蝠啸叫掉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那黑席底下竟藏着一个人!
这人双手双脚都被生生折断,弯转到身躯后面,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被嵌在了拱洞石英岩中!
他头发散乱,只穿着被挠成碎片的亵衣,脸已经被蝙蝠啃食掉一半。但还是能够认出,这人竟然是右屯卫检校使。
泉阳!!
怎么会这样!
泉阳将军不应该在桥上负责无量阁的安保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泉阳双眼睁的大大的,死不瞑目,表情扭曲之至,能感觉出他临死前被人生生扭断四肢,遭受到的莫大痛苦。
裴戎心里一声叹息,这位骁骑将军虽然长得其貌不扬,身材又矮小,但是他生来为人骄傲,从不服输,不仅武艺出众,更是爱惜自己的形象,从来一尘不染,就连那套出外勤的铠甲,都要每日抛光上蜡,光彩奕奕。
可如今被人像废料似的填充在桥拱中,发烂发臭,死的如此卑微,如此折辱。
想他是该有多么含恨而终。
想到这,裴戎揣着一丝伤痛与怜悯将泉阳从拱洞桥壁里拽了出来。
没想到,尸首脱离开之后,桥壁里竟显出了一个大窟窿!
裴戎忽然止不住的一阵恶寒,在这隐秘逼仄的角落里,居然潜藏着一个通往无量阁底的密道!
寅时三刻。最后一瓢无根水终于从白玉尊者的头顶缓缓流下,这尊藏匿在泥像中十七载的坐佛玉像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吸引着洛阳数万百姓的虔诚目光。
岸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俯身将手中那一盏盏佛焰灯放入洛水中。
这佛焰灯乍看起来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舟,其实是剑南道所独产的一种黄藤植物,叫做佛焰苞,如果竖立起来,本身就像是一盏庙里供奉佛祖的烛台。它将灯芯紧紧包裹在里面,防风性极好,只透出盈盈火光。
而每盏灯芯都是用钻刀破开,掏空内核的菩提子,灯蕊再用醋泡过,加上特殊配制的蜡油。这样一来,如果这灯不是沉水太久的话,再大的风浪也吹不灭。
百姓双手合十,许下自己的心愿,希望这不灭的佛焰灯能承载着美好的愿望到达佛国彼岸。
伴随着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愿望,数百支烟火在天空中同时绽放,烟花火树,天上地下,交相辉映。
火光映染着神昉大师神圣庄严的面庞,他带领早已等候在瀛洲桥另一端的一百八十八名得道高僧,迈步进入无量阁。
百官早已等候在无量阁顶,烟花风雅,青纱幔帐,侍女们端的是金漆银器,盛放的是琼浆玉酿,果品干酪,阁顶穹宇上也描画着玉女飞天壁绘,这场面,说是参观浴佛礼,可活脱脱的就是官员的一场交际盛会。
虽然大多数官员只为欣赏这夜的美景而来,但是这么多高僧一下出现在眼前,还是不禁肃然起敬。
神昉大师施以佛礼:“各位施主,老衲奉圣人旨意,前来为大唐祈福。”
右相其实如今的感觉有些尴尬,其实这座无量楼当时向朝廷申请了三千万两白银建造,说是为了远播梵音,开民心智,说白了,不过是给皇家贵胄做个消遣乐呵的地方。
不然为何搞这些奇技淫巧,搞这些轻浮的娟纱幔帐到处的挂?
这场祈福法会虽然是早上他亲自向圣人临时提议的,没想到圣人竟然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而现在阁内这种浮华的装饰又与涌入进来的几百个身着袈裟,表情肃穆的僧人格格不入。
右相只好掩住心虚,恭敬道:“神昉大师,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请各位大师开始吧。”
神昉点了点头,又道:“为民祈福,必须感心而发,至真至诚,方能奏效。不光是我等僧侣要做法事,还得请各位施主与我们一齐口念真经。”
右相听闻当时就慌了:啥?还要跟这帮和尚一起念经?
麻不麻烦是两说,可那些佛经数目繁多,大部头的就有《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圆觉经》、《楞严经》等十几部,自己虽然读过一些,但是也没有到能够背诵的地步啊。
此话一出,身后百官也是表情各异,因为里面不仅只有文官,还有武官,胡吏,更有几个从泥婆罗来的本是看热闹的使节睁着大眼睛,一脸懵逼。
神昉明显洞察一切,继续说道:“妙法庄严,不容有错,我已经备好经文全篇,各位施主跟随我等一起默念便可。”
右相即刻转忧为笑:“神昉大师如此思虑周全,那就烦请各位高僧了。”
神昉大师点点头,一招手,身后几个弟子抬出几卷一人来高的黄毯。
右相没想到这经文竟然是十几幅沉重的挂毯,眼瞧着弟子将礼部精心布置的有如少女裙摆般飘逸的月白色幔帐给拆了,挂上了比棉被还厚的刺字经文毯。原本开敞明亮的阁顶楼围变得密不透风,还有股沉闷的潮闻。
神昉大师道:“这些经毯是我寺僧人化万家百姓衣布缝制而成,即是为大唐祈福,不仅是为天家祈福,也便是为黎民百姓祈福。”
难怪这十八幅挂毯材质粗鄙,破破烂烂,刺写经文一面还算是能看的过去眼的黄色绢布,侧面却露出了白的灰的粗衣麻布拼凑出来碎料,感情都是和尚化缘弄来的。
百官见状神态各异,有点头称赞的,有鄙夷的,就连那两个泥婆罗使臣,更由一脸懵逼变成了满脸困惑。
困惑虽然困惑,但神昉大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众人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十分配合,况且大唐人人笃佛,谁不想为自己在这种绝佳的场合修一些功德呢。
神昉:“各位施主请坐蒲团。诵经祈福,更是讲究心诚,要鼻观口,口观心,弃闭五感,摒除杂念,内心澄明,神志才能进入大化之境。”
随着最后一张黄布挂毯舒卷落地,楼外一切喧闹彻底被摒除在百官试听之外,神昉挥手,掌心向上,闭眼说道:
“各位施主,我们开始吧。”